因为有娘同去,烟玉就雇了黄包车,车子一直把她们拉到戏园子进门处。烟玉扶着娘下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她刚抬头看,一辆日本人的军车已经风驰电掣冲了过来,路两边行人闪避不迭。车子离烟玉不远“吱”地刹住,车门打开,走下来矮矮胖胖的位久间。他穿一身咖啡色中式对襟绸衣,戴金丝边眼镜,胸前衣袋里拖出来一根粗粗的怀表金链。他挺胸昂头走进戏园子大门,对旁边愕然站立的烟玉视而不见。
心碧诧异道:“怎么?日本人也爱看中国戏?”
烟玉没有回答娘的话。她心里怦怦地跳着,说不清楚那种没来由的惊惶。
进了戏园子,烟玉才知道自己的座位就在佐久间后面不远处。于是整个演戏过程中,她奇怪地不去关注戏台上光彩照人、风情万种的旦角明月胜,倒把眼睛盯紧了那颗一动不动的佐久间的后脑勺。她在心里设想了无数佐久间和明月胜之间的关系,又一个个地加以否定。十八岁的董家四小姐,对于男女之间超乎常规的事情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认识和想像,正因为这样的似懂非懂,她才有不为人知的震颤和激动。
就这样,烟玉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和恼恨,在戏完了之后又下意识地跟随佐久间出了园子,眼看着他坐进军车。不大工夫,卸过妆的明月胜匆匆忙忙从后台下来,边走边往身上披一件青绸长衫。军车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打开,明月胜一弓腰坐了进去。车子即刻发动,一路鸣笛,扬长而去。
心碧站在烟五身后,手扶着女儿的肩膀,同样目睹了这一暧昧的过程。心碧年轻时跟随济仁在京城和上海见过世面,自然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她注意到了女儿今天非同寻常的表现,她隐隐约约感到担忧,这是个跟几个姐姐都不一样的心思缜密的孩子,她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对一个日本人和戏子之间的事发生兴趣。
烟玉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戏台后面专供戏班子里的人日常起居的低矮的阁楼。
有人在阁楼里做饭,铁锅滋啦一声爆响,油烟味裹着辣椒味酽酽地漫开来,烟玉慌忙捂住鼻子,刹那间眼泪忍不住地汹涌而出。冷不丁地,楼下空屋子里有人吊嗓子,喊出一声咿呀的长腔,高亢锐利,把烟玉吓了一跳。只此一声,再听,什么也听不到了,倒是隐隐地有初学者拉京胡的声音,吱吱哇哇杀田鸡似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烟玉按着看门人的指点,敲了敲阁楼最顶头一间房的门。许久,有沙哑的嗓音懒洋洋应道:“进来吧。”
烟玉小心推开门。刚探进一个头,她突然红了脸,慌不迭地缩回到走廊上。她依稀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形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极慷懒极无聊的样子。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重重地咳嗽一声。门内的人听到了,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沙沙地又说一句:“是谁?”
烟玉不得不进门去。她惊奇男旦明月胜平常的说话声是如此的缺乏光彩,跟他在戏台上行云流水般的唱念判若两人。屋里有些暗,但是烟玉一下子就无比清晰地看见了明月胜那张轮廓柔美的脸。他穿着一套月白色纺绸裤褂,双腿搭在床沿,右手抬起来,扶在额头上,中指和大拇指分别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像是好端端被搅扰了清梦而很不舒服似的。
有一瞬间,烟玉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眼前这个人吸附过去了。她望着他那张凸现在幽暗光线中的玉色的面庞,那双细长秀美的眼睛。眼里的光线是散漫和浮动的,无精打采和似是而非的。唯其如此,他这间屋子里多了一种慵懒的味道,他身上也有着与别的男人不同的温软、柔曼,和令女孩子们心发生荡的热烘烘的肉体气息。
明月胜放下按压太阳穴的那只手,抬头问烟玉:“小姐找我?”
烟玉指指屋里的凳子:“我可以坐下来吗?”
明月胜轻轻摆一下手:“请便。”
烟玉心里想:他连摆手的姿势都那么好看。她坐下来,试探着提了个话头:“我们见过一面。我是在报馆里做事的。”
对方几乎想也没想,断然否定;“不,小姐,我们不认识。”
聪明的烟玉立刻醒悟到了,明月胜是不愿意被人触及他和佐久间的关系。烟玉懊悔地抬手在眼前挥了挥,像是要把不愉快的记忆赶快挥走。“是这样,”她说,“报馆里派我来对先生做一个访问。先生的《玉堂春》,怎么说呢,这几天是海阳城里最热闹的话题,听说戏票已经卖到了一星期之后……”
明月胜一声冷笑,沙哑着嗓音吟哦出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烟玉心里咯噔一跳,她意识到了明月胜有一种埋藏极深的自暴自弃的痛苦。她想仔细看看他的眼睛,从那里寻找出一些可以沟通的东西,但是对方仿佛窥出她的心思,故意把头低着,眼皮垂下去,逐个细看自己手指胜上的罗纹。烟玉非常尴尬,她知道自己在明月胜面前是个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对方摆出来的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她试着重拾话题:
“先生的《玉堂春》……”
明月胜懒洋洋地打断她的话:“做戏子的,凭艺技吃饭罢了,场面上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说,小姐来访问我,不是白耽搁工夫?实在要问些什么,不如找我们班主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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