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暮紫站在诊所后窗前,不出声地默想了几天,终于下定一个决心。
一大早,心碧在院子里饲弄她喂的一群下蛋鸡,薛暮紫打开后窗,朝她招了招手。心碧走过来问他:“薛先生有事?”薛暮紫点点头,示意她到他诊所里来一趟。
心碧进门就看见诊所里的一切不同寻常,所有的药品用具都已经归置整齐,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留下来的也都堆成一排。心碧蓦然愣住了,抬头看着薛暮紫,诧异道:“你不是要走吧?”
暮紫说:“正是。”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间缩成尖尖的一点,刺在薛暮紫的脸上。
“你去哪儿?”
“回老家。上埝镇。”
心碧茫然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问他为什么。薛暮紫便主动把镇政府来函要他回去参加土改的事情说了。心碧态度决绝地说:“你可以不去!房子也好,地也好,谁想要,给他们去。你有这身本事,老天不会饿死你。”
薛暮紫苦笑道:“心碧,你不懂,落在头上的事,躲是躲不过的。海阳离上埝才有多远?我要是赖着不回去,等到人家跑进城来一根绳子捆了我走,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候的下场,想也能想到了。”
心碧哆嗦了一下,怕冷似地抱住胸口,喊一声:“暮紫!”
薛暮紫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说:“心碧,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要对你说。你嫁了我,跟我到上埝去住吧,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心碧不敢相信地望住薛暮紫:“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
薛暮紫把她往自己面前用劲一拉:“五十岁怕什么呢?就算你只能活到七十,你也还有二十年的日子要过。二十年折成天数,该是多长多长的时间?”
心碧轻轻一动,挣开薛暮紫的手:“暮紫,我只恨我当初没有答应嫁你。”
“现在还来得及。”
“不!”心碧抬了头,面色凄楚地说,“现在太迟了,我已经穷得一无所有了,还背着克俭这么个包袱……”
“我不在乎。你也说过,我有一身的本事,老天饿不死我们。”
心碧苦涩地一笑:“暮紫,你懂我的脾气,我一辈子要强,万事都不肯求人。你说我会到老了还给你添个麻烦吗?”
说到这里,薛暮紫已经知道他不可能劝动心碧分毫的了。面对即将来到的生离死别,向来超脱的薛暮紫也无法不感到伤悲痛楚。他眯缝着眼睛仔细凝视心碧的脸,仿佛要在短暂时间里将这张依然清秀的面孔刻在心上,吃进肚子里。他一字字地嘱咐她说:“我走了之后,你万事都不可太苦了自己。该看开的,该放手的,都要审时度势,不必强求个‘好’字。”
心碧点头说:“我懂。”
薛暮紫又说:“共产党坐稳了天下是好事,王千帆总还是你的女婿,看在绮玉的分上,他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他不会。”
“你现在穷了倒是件好事。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穷到极处反倒能因祸得福。”
心碧苦笑笑,不说话。
薛暮紫最后说:“实在觉得过不下去,就带了克俭和囡囡到上地埝找我。千万记住。”
心碧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辛酸,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潜潜而下,顷刻间掌心里温湿一片。
两天之后,薛暮紫带着绯云启程回上埝。他们是从北水关码头乘船走的。心碧只送到了巷子口,怕自己到时候会当众失态,折头回去了。克俭形容枯槁,已经是废人一个,自然不能指望他做事。囡囡还小,更派不上用场。弄到最后,董家竟没有一个人能为薛暮紫送行。心碧回家后想到这件事,心里难过得不行,真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变成只蝴蝶,跟在薛暮紫后面飞走算了。
一年之后,克俭终于了却劫数,魂归西天。这时候董家的大屋已经被人民政府没收归公,做了一家街道绣花工厂,心碧带着囡囡住进了从前薛暮紫做诊所的三间大门堂里。看在董家出过绮玉这个革命烈士的分上,政府让心碧进厂做了检验工,专门负责检查绣品的合格程度。染有毒瘾的克俭被政府送进戒毒所,所长恰巧就是自愿申请做这个工作的县政协委员冒银南。
至于冒银南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工商或者教育方面的事情不做,却偏偏要自愿做一个戒毒所的所长,这里是不是跟心碧有什么关联,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独妍先还在家里唠叨了几声,冒银南回她一句:“我就是存心要帮董太太这个忙,难道不可以吗?”噎得独妍闭了嘴,再不敢哼哼一声。
海阳城里当年吸毒成瘾的人不少,跟那时候的妓女改造工作一样,为这些人戒掉毒瘾也是政府工作的一件大事。冒银南尽职尽力,亲自到上海采买药品,请教专家医生,不惜卖掉自家的古董字画,拿这钱来买公家报销不了的贵重好药。克俭在冒银南手里几番的死去活来,凭着年轻气旺,终于脱胎换骨地捡回一条命。从戒毒所出来时,他虽然黄皮寡瘦,可是眼睛里有了亮光,走路也挺胸抬头有了精神。心碧喜极而泣,守着克俭几天都不肯出门,生怕失而复得的儿子一松手又会飞掉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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