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秘密此刻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虽然那远方的黑暗可能会让我相信,那黑暗正降落在我身上,伴随着我想要工作和思想的每一个愿望降落在我身上),但它会变成现实:我好不了啦。原因很简单,那不是肺结核……而是一种武器,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会继续表现为一种压倒一切的必然性。但它和我都将死去。1917年9月30日日记。
"今天我对结核病的态度,就像孩子抓住妈妈的衣褶一样,紧抓不放,希望能从中得到帮助……"正如布洛德关于卡夫卡的病所写道:"卡夫卡把它看作心理上的问题,或者说,看作他对婚姻的解脱。他把病叫做最后的一击。……解脱了?受尽折磨的灵魂"。而3年后卡夫卡自己在致密伦娜情书中讲得更为精彩:"也就是说:大脑已不再受得了压在它上面的忧虑和痛苦,它说:'我干不了啦。这里还有谁愿意为保持整体而出力的,它便可以从我的负担中取走一份,这样便可以再坚持一会儿。'肺自告奋勇,它自己不会因此而损失过多的。大脑和肺之间的这种谈判(是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行的)也许是很可怕的。"《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第5页。"'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大脑说;五年之后,肺为之提供了帮助。"好一个"一揽子帮助"。这一帮助似乎为卡夫卡解决了所有令他苦恼不堪的问题:婚姻、工作、失眠、头痛以及逃离布拉格的渴望等,而他的理智、良知以及他苦心经营的素食习惯为解决这些问题奋斗了许多年,但仍然收效甚微。似乎正因为如此,卡夫卡在远离布拉格的楚劳乡下尽情享受着他"病态"的自由,"就像孩子抓住妈妈的衣褶一样"。这就是卡夫卡身上著名的"患病情结",它通过卡夫卡自己深刻的"自我精神分析"而得到了精彩的揭示。卡夫卡在日记和书信以及小说《判决》、《变形记》等文献中多次表达过自杀冲动。这些表达与"患病情结"的内在联系有待研究。
应该说,这一"自我精神分析"的确具有惊人的穿透力。卡夫卡的大脑也许的确承受不了啦,并由此而不得不被迫放弃自己。然而,如果我们认同他自己的这一隐喻,那么必须指出,这样一种放弃不仅是导致肺结核的原因之一,也是肺结核引出的一种后果。精神生命的难题所导致的巨大压力固然是重要的致病因素之一,疾病本身固然也可看作一条解脱之路,但是,把一种现实的疾病几乎完全归委于精神生命的难题,并归结于对难题的解答,那无论如何也多少有些失之片面。其实,无论面对自己还是面对菲莉斯,卡夫卡对自身大脑的放弃所作的自我精神分析中必然地包含着某种软弱和回避——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放弃,而他的自我精神分析尚未达到这一层次,也许这一层次本来就无法达到。
不要忘记,卡夫卡是这么一个"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揣揣不安"的人,他会因为生理上极小的不适而产生极大的恐慌。正如我们曾经看到的是,小病小灾让他备受折磨,失眠、头痛、消化不良等让他终生不安,连头屑、鼻塞或脚趾的发育不全都会让他忧虑不已。我们已经说过,对于卡夫卡,疾病就像"审判"一样,既意味着不由分说,也意味着悬而未决,或者说,疾病和"审判"一样,都是"不由分说的悬而未决"或"悬而未决的不由分说"。不管怎样,这样的事情他尤其不堪承受。他要末就像《审判》中的约瑟夫·K一样起而斗争,哪怕"虽死而羞耻心犹存";要末就干脆放弃。
然而生活不是小说,至少,在生活中采取起而斗争的态度不如在小说中那么容易;事实上,也许正是因为人在生活中倾向于放弃斗争,所以才在小说中那么锲而不舍地斗争着。不管怎样,在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也许可以说,面对当时肆虐欧洲的"白死病",他无法"挺住"而"垮掉"了。他把对疾病和死亡的公然拥抱作为对问题的超越。他那决断的执着同时也意味着某种放弃。卡夫卡患病后习惯于用一种看起来颇为深刻的、表面上满不在乎的语气谈及有关的问题,这种潇洒背后是否多少也隐藏着他那刻骨铭心的恐惧?不过,另一方面,在生存论心理学看来,把压倒性的困难设想为无所不包的神,然后让自身在神爱动机的作用下完全放弃自己,让自己被一种被造物意识所支配,婴儿般地融入这一无所不包的、母亲一样的神,这实际上是一种无比精深的自我疗救。大概可以认为,相对卡夫卡的特殊气质而言,这样一种自我疗救似乎尤具深刻意义,并有着明显的可操作性。就此而言,卡夫卡也许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最适合他具体情况的治疗途径。我们更倾向于说,卡夫卡正是这样一个"分裂的自我",在他身上既有着魔鬼般的执着,也有着魔鬼般的放弃。而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讲,这种分裂实际上产生于一种无比复杂而精微的生命意志。
不管怎样,通过紧紧抓住一场"致死之病",卡夫卡勇敢而偏执地赋予自己一种全新的人生意义。肺结核这道血一般鲜红的伤口,也让他得以完成了某种"绝望的一跃",进入"向死而生"的境地,这一境地虽然与克尔恺郭尔"信仰骑士"的境地有着根本的不同,但同样令常人无可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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