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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_张鲁/张湛昀【三册完结】(303)

  醉眼没说话,只瞄一眼卢先生。卢先生光是听。

  黄老九怕他下不来台,便开了腔,递上一句话:“卢先生,我不为难你。不过耶,你既是代表国家,又戴了几个红顶子在脑壳上——次长、主任委员,老九我今天只好拿话问你,这水脚,国家开给多少?”

  蜈蚣旗帮老大说:“水脚多少先莫说,民初打兵差的那点水脚,拖到这民国二十七年,还没给我!”众老大均有同感,不满地起哄。

  黄老九说:“都说挖煤的,是埋了没死。推船的,死了没埋!卢先生,这一回,你我更是刀口中舔血吃,你可敢为国家担保,这一回打差的月脚,绝不克扣,按期照付?”醉眼一直不表态,埋头喝闷酒,此时又抬起醉眼瞄着卢先生。

  卢先生说:“国家,作孚实不敢为国家担保。作孚只敢向各位老大担保一样,这一回,万一有差错,只要我民生公司拿到一点水脚,我便让与各帮各位老大先取。”

  一条船一时无话,便听得船任江水拍打,哗哗有声。醉眼手下的人在各位老大当中架上火锅。黄老九赶紧要走。醉眼手下的人便献殷勤道:“云老大,宵了夜再走。”

  黄老九推辞道:“卢先生话完了,老九我也该走了。”

  众老大仗着长篙短桨作护身武器向各方散去。卢先生不挽不留,知书达理,送各位老大跳帮上了各自的船。

  黄老九船刚撑出一篙竿,听得卢先生说:“醉兄,告辞。”黄老九回头望去,见卢先生望着醉眼,醉眼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

  卢先生不再多话,扭头便走。这时听得醉眼开腔:“先生!”卢先生肯定早就看出醉眼今夜一定有话,便站在岸边静等。

  醉眼望着打着灯笼火把,四面散去各帮老大的船,说:“你要我楚帮一百单八条木船,几时到你帐下?”

  卢先生答:“宜昌这一段,这个天,几时天亮。”

  醉眼说:“我没戴金手表,八点吧?”

  卢先生:“那就八点。”

  醉眼:“一言为定。”

  这一夜,黄老九的老龙门阵摆到这里,便在炉边扯起了扑鼾。当时已临近立冬,李果果怕他着凉,便找了件衣服为他披上,自己也靠在火炉边睡了。

  李果果当年追随卢作孚,早就见闻卢作孚为人豁达,与人交不分贵贱,军界政界商界权贵富豪,江湖上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各路英雄豪杰,多有朋友。所以办起事来,当真是八面来风,做起生意,当真是兴隆达三江。但从未亲眼见识过。李果果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事实如此,反正有些场合,卢作孚总爱带了他去,下来后,还教他如何待人接物,甚至与洋人谈判杀价。而另有些场合,卢作孚从不主动提起要他同去……李果果想过,也许是卢作孚出于他一贯的对小青年的爱护吧,怕让自己过早地沾染上“社会习气”。这一夜,听黄老九忆旧,算是李果果对小卢先生这方面的事听得最真切的一回。但事后李果果转念一想,对黄老九所言还是生出几多疑点。1938年10月23日的宜昌,小卢先生哪来这么多的闲工夫与几位船帮老大说这多话?当时自己虽然睡着两觉,但每一觉都只是片刻,算起来,卢作孚总共在醉眼船上耽搁的时间也没有黄老九回忆的这么长。再者,黄老九忆及的卢先生,与李果果所了解的小卢先生平素说话、行事习惯也相去太远。完全不像同一个人。李果果又想,也许自己本来就只从管中窥到了小卢先生全人的一个小小斑点,还自认为追随最久,最了解小卢先生……第二天回家后,李果果把自己从黄老九那儿听到的加上自己下来后的判断全告诉了文静,末了加一句:“老九大爷这番话,既是老话,又是酒话,说起离世故人还不免欷。我听搞文史的教授讲过,老年人忆旧,尤其是忆及与自己有情的旧人旧事,不免带上感情色彩,那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文静听了,连连摇头,不知是同意李果果的否定,还是否定李果果的否定,或者是因为卢先生去世后这六年来,从来不曾在公开场合讲起“卢作孚”这个名字,今日说起,情感上不能忍受……文静拽着李果果,出了家门,再去送家中铁锅去炼钢的小河边,去赶黄老九的木船。李果果知道,文静是想听当年同在宜昌的老人亲口再说说卢作孚,哪怕是唠唠叨叨,欷慨叹,未必与史实完全相符也行。感情需要,文静就想听听卢作孚的老龙门阵。可是,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文静嘀咕着:“黄老九,老九大爷,你和你的那条小木船,如今知向谁边?”

  回家后,文静噙着泪,按当年追随卢作孚时的老习惯,把李果果转述老九大爷的话,一字一句全记在笔记本上。大炼钢铁后八年,“文革”到来,文静连记有与李果果私房话的日记本都交了公,却私藏了连同这本笔记在内的当年在北碚、在重庆、在宜昌记录卢作孚言行的所有笔记本。“文革”后,搞文史的教授来访,文静都没舍得交出。再后来,直到卢作孚在抗战期间宜昌的作为在中央电视台公开播出后,文静才把这些笔记拿了出来……

  在文静的笔记中,紧接着记录黄老九这段老龙门阵的文字后面,文静完全没加任何说明文字,记下了这么一段:宜昌怀远路民生分公司小楼会议室1938年10月23~24日夜卢同志站在航运图前,用红笔圈定“宜昌”,再溯江而上,一路经过“三斗坪”、“万县”等地,直指“重庆”,他用红笔圈定重庆。他说:“眼下最当紧的是,安定人心,查清待运人、货总吨位,同时落实我们能在未来四十来天内,在日军控制范围以外的这长江上游,征集到多少条船。我对我民生公司的船心头有数,我们保下来22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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