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叔叔,是不是从你那里出来,就追到我们家来了,要我们把稿子交出来?接着就把妈妈关起来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估计你爸爸给他们逼得是跟他们说了,他把稿子给我看了。不然戴厚英不会说,把材料都摊给你,你还要赖,还不承认。”
没有人可以说革命是错误的,这是伟大的。每一个角色在那里都有自己的位置。然而,现在还处在黑暗中的,竟是那些有过革命理想的人。现在,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反革命应该归咎于什么人,应该反对什么人。对于他们上一代人来说,这大概是他们最大的恐惧,也让他们痛苦万状。
不久(一九六八年的夏天),我们家在上海曹杨中学教数学的五舅舅朱祖铭又出事了,他作为现行反革命给揪了出来。我们都给拉去开他的斗争会,这才知道他的罪行是在毛主席语录上写了很多批判“语录”的东西。
五舅舅愤怒地说,是有人陷害他。可是批斗会上,哪里还有他发言的权利,他两手反绑着被人揪着头发拉上场。口号声,大声朗读的语录,还有革命歌曲,把会场搅动起来。灯光不是那么耀眼,稀稀拉拉的一些灯泡吊在大食堂的顶上。饭桌叠起来堆放在墙角旮旯里,五舅舅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众人之前。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居然显得很冷静。
他轻轻地,却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共产党党员,十几年来被评为历届上海市的优秀教师。我有夜盲症……”没有等他说完,造反派头头王道冲了上来,拉住他的头发,一个转身让他面对整个会场。
王道叫喊着:“把头抬起来,现在你看见革命群众了吗?”
“我看不见。”
“什么?你这个反革命,竟然敢把革命群众不放在眼里?”
“我有夜盲症。”
有人走上来,拿着一根粗粗的缝被子针,贴着五舅舅的眼皮,在他的眼睛前面晃来晃去,他支撑着就是不眨眼睛。突然,五舅舅发出一声喊叫。
王道说:“你装什么死!”
五舅舅说:“你们不能用针戳我的眼睛啊。我只是晚上看不见,但我不是瞎子!”
我害怕极了,低下头不敢往五舅舅那里看。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几乎要把我们一起淹没。只是我们都感到庆幸,那天晚上没有逼我们上去发言批判舅舅。
从批斗大会的现场出来以后,我们就听不到任何五舅舅的消息了。我们似乎开始习惯这种充满了恐惧的日子,习惯地听到周围的朋友家里的人,都在无声无息地消失,习惯地接受所有的厄运的到来,更习惯生活在这种没有安全感的时代。谁谁被抓走了,谁谁被关起来了,谁谁被打死了。只要还活着,剩下的一切都是能够接受的。
那时候,什么都不敢出去说。那份恐惧是难以描述的,像慢慢降临的夜幕,悄悄地走入我们的生活,默默地挨近我们,然后,我们就在黑暗中摸索,去体验,去适应。出门的时候,也会听到一些笑话。什么人从楼上跳下来自杀,却摔倒在一个行人身上。结果自杀的人没有死,却把那个行人给撞死了。试图自杀的人的脑袋还在淌血,但是他会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说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
日子还在过着,但是爸爸的小说《战争与人民》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最后的消息
一直到五个月以后,已经是夏天了。家家户户的窗门都打开着,半夜三更,我们听见有人在那里敲着厨房后面的玻璃窗。越敲越紧,我和小梅贴着厨房的小门往那里张望,一个黑影在那里闪过,小梅突然叫了起来:“哥哥!”
我吓得跟了上去,晓岑从后楼梯上跑了上来。小梅慌慌张张地打开门,刚要去开灯。晓岑赶快暗示她:“不要开灯!”接着他又问道,“家里有什么吃的吗?我饿啊。”
我们都吃惊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晓岑说:“我是从隔离室里逃出来的。”
“你算被隔离了?”
“不要怕,他们总要放我回家的。”
“怎么能从隔离室里逃出来呢?”
“我跳到靠近窗口的一棵树上,然后翻墙出来的。”
“他们要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吃了东西就从原路回去。家里还好吗?”
“还好……”
家里什么吃的都拿不出来,终于发现还存着几根妈妈买的香肠,把它们全都煮了。晓岑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没有咀嚼就往下吞咽。我们都着急地问他,爸爸的书呢?
“被他们抄走了。”
“是在你那里吗?”
“在我那里,妈妈交给我保存的。”
“你把它转移到哪里去的?”
“我就把它放在学校宿舍里的床单下面。”
“那你为什么说放到青浦朋友家去了呢?”
“我原来想在半路上甩掉他们,结果他们就那样押着我,盯得死死的,逃不了。只好把他们带到学校去了。”
“妈妈怎么会说出来的呢?”
“妈妈一定是给他们打得不行了,才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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