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未央宫,包桑安排司马迁在塾门等候,自己先进去复旨了。进了殿门,他就听见刘彻正在和东方朔说话。
“可他最终还是叛朕而去了。”
“可事情总有个缘由。”东方朔还是为李陵辩解道。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欣慰是皇上从来没有因为他犯颜直谏而对自己疏远,所以他说起话来也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瞻前顾后。
“李陵在匈奴被扣年余,拒金银于身外,远美女于穹庐,惟系念皇上,然则……”东方朔的声音骤然加重,带着难以遏制的义愤,“恕臣直言,若非路博德畏敌如虎,徘徊不前;若非公孙敖蒙蔽圣听,李陵岂能孤军作战,陷入胡军的重重包围呢?他们身为老臣,如此不顾大局,实在令人寒心。”
刘彻脸上有些尴尬:“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人命关天,焉能视同儿戏?因为他们弄虚作假,使李家百余人死于无辜,太史公蒙受腐刑。此风蔓延下去,今后还有谁愿意为社稷出生入死呢?”
“照爱卿这么说,难道是朕错了?”刘彻颇有些不悦。
东方朔毫无退让之意:“皇上乃九五之尊,臣不敢妄议。只是这些人各求自保,目无社稷,陷忠良于不义,应该依律问罪。”
“这个朕自有方寸。”但是,刘彻还是不能原谅李陵与单于的妹妹结为夫妻,“就算朕委屈了他,可他也不该与匈奴女人结婚呀!”
“哈哈哈!皇上是说李陵与匈奴公主成婚一事么?依臣看来,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
“臣在婚礼当夜与李将军促膝交谈,深为他思念皇上、思念长安之情所动。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与匈奴通婚亦非罕事。公主尚可远嫁匈奴,匈奴公主为何就不能嫁给汉人呢?”东方朔向前挪动一步,目光中就多了智慧的光彩,“李将军在匈奴,等于我朝在单于身边安了一个钉子,或和或战,皇上完全可进退自如啊!”
人就是这样奇怪,再尖锐的谏言,从东方朔口里出来,刘彻就是生不起气来。他不得不承认东方朔说得有道理:“你呀!三寸之舌,可起死回生。”
“皇上过誉了。”
瞧见包桑进来,刘彻便知司马迁到了。他转脸对东方朔道:“爱卿鞍马劳顿,一路辛苦,可以退下了。”
“那微臣告退了。”
出殿的时候,东方朔与司马迁擦肩而过,他憔悴的面容让东方朔看着揪心,可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暗暗道了一句“保重”,便出宫去了。
有了刚才与东方朔的一番对话,面对司马迁,刘彻的眼里就充满了歉疚和真诚:“现在看来,是朕错怪爱卿了。”
皇上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错了,让司马迁有些措手不及。几多怨艾、几多辛酸都化为一句最简单的话语:
“臣枯槁之躯,何足道哉!只是李陵一代名将之后,臣……”
刘彻挥手截住了司马迁的话头:“李陵一案且不说了,朕只是觉得城门起火,殃及池鱼,爱卿为此受了牵连,朕甚不安。爱卿有何求,尽可道来!”
“臣无所求。”
“朕拟任卿为中书令,为朝廷起草诏令,如此爱卿亦早晚可在朕身边。”
司马迁的心被一种无言的痛苦抽打着,一阵阵疼痛。
皇上这个任命说明了什么呢?这个任命与其说是皇上对自己重视,毋宁说更大的侮辱,因为这个职务此前都是在中人中选择的。
可司马迁又一次做出了忍辱负重的选择,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臣……谢皇上隆恩。能够每日在皇上身边聆听圣谕,臣不胜荣幸。”
可接下来,皇上就向他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爱卿,如果要你来写李陵一案,你将如何处之?”
皇上这是在试探自己,司马迁似乎早已预料会有这么一天,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史家之德,在不隐恶,不掩善,不逢迎,求其真也。”
“朕知道你会这样说。难道你对朕也要这样么?”刘彻叹了一口气。
“皇上的意思……”
“朕知道,李陵一案多有蹊跷,朕自会给众卿一个说法。然李陵投降已成事实,那过程就不必细究了吧!”
“不可!”司马迁挺了挺脊梁,脸色顿时严肃了,“李陵降胡,情非得已。若非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怎会有李陵今日呢?倘若皇上当时能耐心听完臣的陈奏,是非曲直不难清楚。可皇上……”
“罢了!”刘彻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是朕让他降胡的么?他有今日,咎由自取,与朕何干?”
“臣不敢!皇上是要臣隐匿此事真相,以保皇上声誉么?荀子曰:‘君子博爱而三省乎己,则知而无过也。’陛下若非偏听,则博爱之恩施与忠良,李陵岂能背汉降胡;陛下若能自省,则百姓仰之若北辰。”司马迁跪在地上道。
“大胆!”刘彻的衮袖从司马迁的脸上扫过,“朕不相信,你还能再死一回。”
司马迁知道,这是皇上怒极的习惯动作。可事已至此,他没有任何退路,也许接下来等待他的是重新被投入牢狱,但死过一次的司马迁已将这些看得很淡了。
他暗下决心,就是立即赴死,也不能对不起长眠在地下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很坦然地整了整冠冕道:“皇上可以立即将臣处以极刑,可皇上能封住天下人之口么?皇上难道不明白,史书不惟书之典籍,亦存之人心。纵然皇上杀了臣,后来的太史令依然要拂尘还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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