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道:“原来如此,不过老先生为什么不去陇右、朔方之地寻找匠人,却要舍近求远去河北道呢?”
萨合蛮道:“郁督军山乃燕然山北脉,居瀚海之北,彼地多风沙,土壤皆沙质,无法烧制城砖,只能以石筑城,而中原石匠出三地——陇右沙州,河东绛州和河北定州,而沙州、绛州的石匠都是雕刻石窟造像的艺匠,唯有定州恒阳的石匠才是筑城的高手。”
卢玉铉叉手道:“老先生对中原风物人情如此熟悉,倒叫我这个河北道的本地人汗颜了。”心里却道:这回纥人对中原筑城之术如此津津乐道,恐怕其主之志还不在筑一城而已。
萨合蛮一掸长袖道:“好了,买卖也做了了、酒食也吃了、也歇够了,我等还要趁夜凉赶路,江小友,我们就此别过,山高水远后会有期。”此刻中原已经入夏,漠北回纥人畏暑,因此都喜欢夜间赶路,三个回纥人起身以回纥礼抚肩行礼,江朔等人赶紧起身叉手还礼。
回纥人与江朔等坐而论道之际,三匹白骆驼都跪在地上闭目休息,三人一起身,三匹骆驼也跟着扬起脖子来看着主人,当先拿白驼见萨合蛮走近,颇通人性的低下头来,前腿跪低,让主人骑上背脊,又自起身站直。
独孤湘见了拍手道:“这骆驼真好,可是比马儿会讨人喜欢。”
不远处的老马闻声打了个响鼻,似乎听懂了她这话,鼻孔喷气表达不满。叶护笑道:“我等此行只一人一骑,不能送人,妹子若是将来得闲来漠北一游,我当赠你一匹!”又取下一个皮口袋交给独孤湘道:“妹子你既喜欢我们回纥家的吃食,这包果子便赠予你吧。”独孤湘欢喜地接过来,连声称谢,她只是随口称赞白驼,其实要来何用?只觉还不如这袋好吃的干果来得实惠。
萨合蛮在白驼上道:“既如此,老朽也赠你一样东西吧。”
独孤湘道:“咦,老爷爷你要赠我什么呢?先说好,乳酒、肉干这些我可不要。”
萨合蛮哈哈大笑道:“自然不是吃食,你不是说我们回纥毡毯坐着暄软舒适么?地上的毯子就选一条赠予你了。”
漕帮三位把头听了都是一愣,他们久在运河上,免不了和各路客商打交道,虽然不如浑惟明这样识货,却也知道这毡毯是羊毛织成,价值远超乳酒所卖的十贯,这回纥老人卖酒时漫天要价,此刻送礼却出手如此阔绰,实在令人费解。
独孤湘却撅着嘴道:“我不要,这么大一张毯子,我又没有骆驼,老马可驼不动。”
萨合蛮早看到在一边老马,回纥人善于相马,早已看出这是一匹难得的龙种天马,可惜岁数有些大了,不过毡毯厚重,确实不适合以马来驼负,便笑笑作罢,摆手让移地健将两条毯子收起来,众人见了均心生惋惜之情,想此刻若是浑惟明在侧,非得气得跌脚不可。
独孤湘在移地健收毯子时,却看到他的骆驼之背上还有一条暗紫红色的小毯子,她一指道:“这条小毯子倒是不错,尺寸正合适,白驼爷爷,我也不要你大的,就把这小毯子送给我吧?”
移地健听了一愣,望向师父,萨合蛮却哈哈大笑道:“小女子眼睛贼的很呐……我说怎么价值百金的毯子白送都不要,原来是一早就盯上了我这价值万金的紫绒毯。好吧,我既然已开口许了,移地健你就取下来送与这小女子吧。”
独孤湘道:“啊……这小的反而更贵吗?我可不知道。”
移地健已将那条小毯子取下来铺在地上,众人围上来看,那毯子原来不是染色的,而是天然紫色的细羊毛织成,从边缘来看已经使用很久了,但毛色依然光洁亮丽如新,令人看了竟不忍用脚去踩,湘儿蹲下来以手抚之,但觉这毯子极薄却又柔软无比,触手之处温煦如抚活羊。
叶护道:“这毯子可非比寻常,就是在我瀚海汗庭,也是稀罕之物。燕然山极寒之地有一种山羊,每年冬季会在本身粗毛之下生出一层短绒毛,这层绒毛虽然短小却细密柔软,保温极好,这种山羊即使在大雪漫天之际仍能登山觅食,靠的就是这一层绒毛,到了春天,牧民以细齿铁梳梳之,得其绒,制衣则一件袍子可抵酷寒,制毯则无论寒暑坐卧均暄软舒适。羊绒有灰、白、紫之分,这天然暗紫色的紫绒乃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只生在小公羊的肩窝内,还不是每头公羊都有。方才那块毡毯虽大,却只是寻常羊毛所制,用个百十头羊的毛也就够了,而这条紫绒毯,虽千头山羊也不一定凑得齐。”
独孤湘道:“乖乖,那可真是不得了,可是你们用铁梳子梳下它的绒毛,来年冬天这些山羊岂不是要冻死了?”
叶护笑道:“妹子你可真是心善,不过山羊每年冬季长绒,春季掉绒,就算不去梳它,绒毛也是自己要掉的,否则夏天不就热死啦?因此春季取绒后冬季还会再长出来的,却不用担心。”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哦,哦,那就好。我还怕你们为了取绒要害死这些山羊呢。”其实回纥人视出绒的山羊为至宝,每年放牧、取绒皆有定数,将这些山羊都照顾的极好,只是这些山羊生活在极北高山的悬崖之上,每年为了牧羊、取绒不知冻死、摔死了多少奴隶,回纥人反倒不甚上心,只是此节独孤湘就不知道了。
叶护拾起毯子挈在手上道:“这羊绒极短,因此编出的毯子就极薄,分量轻的很。”众人看去,这紫绒毯确实不似寻常毡毯那样硬绷绷的,垂挂在叶护手中如同布匹般的柔顺,不禁同声叫好。
叶护道:“还有一件好处。”说着一抬脚从篝火中踢出一块燃烧着的木柴,又一扬手将毯子抛出,正盖在柴火之上,众人眼看这名贵的绒毯就要付之一炬,都不禁失声惊呼起来。然而那毯子盖在火上,却未被烧穿,叶护重新捡起紫绒毯,只见柴火已熄灭,他掸了掸毯子上的黑灰,凑近篝火给众人观瞧,那紫绒毯却毫发未伤。
叶护道:“因其绒毛细密,这毯子织得极为紧密,因此能遇火不焚,遇水不漏,实是可避水火的宝物啊。”
独孤湘直听的两眼放光,喜道:“叶护大哥,这么好的东西真的送给我么?”
叶护道:“那是自然,我们回纥人一诺千金,答应的事情不要说一条毯子就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做到,怎能说了不算。”说着双手将毯子奉与独孤湘,独孤湘忙接过来,果然拿在手上轻若无物,想来老马驼来也毫不费力。
叶护送完毯子,那边移地健也已把两条大毡毯收好,捆扎在他和叶护二人所乘的白驼背上,二人正准备上驼,萨合蛮对移地健道:“打输了,就这样走了么?”
移地健闻言涨红了脸,走过来对江朔道:“江兄弟,你我虽然只交手一招……”
萨合蛮斥责道:“输了就是输了,我们草原豪杰,一招也罢一百招也罢,比武输了就要认。”众人这才知道,萨合蛮送给湘儿如此贵重的礼物实是他自承比试时输了江朔一筹。
移地健道:“是!”转向江朔道:“我们回纥人比武输了便要奉上一件自己的心爱之物,我此刻身无长物,只有这把贴身匕首就赠予你吧。”说着一抬手,摘下了腰间索佩的金鞘匕首。
第144章 塞外五子
江朔听了连忙摇手道:“移……这个……移地健兄,这说的哪里话来,我们此前并非比武,我也没有赢你啊……这匕首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移地健却不由分说地将匕首塞到他手中,眼中却是不舍带泪,道:“江兄弟勿要推辞,这匕首有个名儿叫‘金牙匕’,可不是寻常物件,你抽出一观,定然喜欢。”
江朔依言抽出匕首,见那匕首的长度只有寸许,乃精钢所制,铸造成猛兽利齿的样子,下肥上尖,侧看弯如新月,细看却是四棱厚实利于攒刺而不易折断,通体雪白闪着寒芒,看来确是一把神兵利刃,他看着倒也确实喜欢,却仍然还匕首入鞘,倒转匕首要递还给移地健。
移地健却坚决地退后一步,对江朔道:“江兄弟再要推辞,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江朔只得收下匕首,照例匕首应该挂在腰间蹀躞带上,不过这匕首的黄金鞘实在太过显眼,江朔只得将其纳入怀中。移地健见他如此道他珍爱此匕,虽然不舍倒也欣喜,躬身施了一礼,回身和叶护一齐跨上了各自的骆驼。
萨合蛮的白驼仍是走在前头,道:“江小友保重!”叶护、移地健两兄弟亦在白驼上向众人再次行礼,催动白驼,跟着老人晃晃悠悠地走了。
只听得驼铃越来越飘渺,几不可闻时,郭子仪和独孤问才现身过来。
独孤湘道:“爷爷、郭军使,你们方才去哪里了?来了三个奇奇怪怪的回纥人。”
独孤问道:“我怎么不知,见了那人我才远远躲开的。”
郭子仪也道:“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我们故意不现身,万一有什么变故也好有个照应。”郭子仪领兵颇有韬略,听他一说众人心中都暗自佩服他思虑周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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