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人侧头望着池水陷入了沉默,云姑也不催问,只是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等他的答案。
秦越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长出一口气,缓缓地道:“我在长安景寺中代为主持二年期间,与各位大德日夜诵经祝祷,才真正了解了景尊的教义,我原是个波斯孤儿,秦鸣鹤既是我师父,又像我阿爷,我出生便受洗礼,自记事起便是景徒,也读圣经,但对教义其实是似懂非懂,秦鸣鹤醉心医术,医道倒是教了我不少,这教义一节却说的极少,我的信念其实也并不十分坚定,在长安两年却让我对景教有了真正深刻的理解,唯其如此,每每想到当年你我的私情,便感面红耳赤,愧疚不已……”
云姑道:“我听闻景徒不戒荤腥,亦可婚配……”
秦越人低头道:“景徒可以婚配不假,但不可与他人妻子行苟且之事……你是北溟子的妻子,你们虽然不睦却终究是夫妻,我身为景徒非但不劝和,反而做下了这等放浪之事。”
云姑“嗤”了一声,也转头望着那方池塘,心中却满是愤怒与不甘。
秦鸣鹤自顾自道:“我虽闭门苦修,每日祈祷、忏悔,心中却始终不得解脱,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与其为过去忏悔,不如现在行善积德,以消弭业障。”
云姑仍是用冷冰冰的语气道:“因此你四处游方行医,就是不愿意来北地。”
秦越人默然不语,云姑道:“罢了,罢了……话已至此,我这便去了!”说着霍然起身,就要离去,秦越人一惊,也跟着起身,他想伸手去拉云姑,手伸到半空去终于停住没有去握她的腕子。
眼看云姑要走,院门忽然洞开,大无信抢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云姑的双脚,不住磕头道:“阿娘,你和阿爷暌违四十载,还有什么心结不能解开,怎地一言不合就又要离去呢?”
秦越人一颤,道:“你……你是我的孩儿?”
云姑却冷冰冰地道:“错了,错了,这人可不是你的阿爷。”
李珠儿一携江朔的手道:“该我们出场了!”朗声笑道:“云姑,你好糊涂!”说着不由分说拽着江朔从树中跃出,却不向庭院中央落去,而是到大屋门口,李珠儿推门进屋,从里面拿出一支铜烛台,这烛台是一棵树的造型,枝枝丫丫颇为沉重,李珠儿单手挈来,看来却甚是轻松,她疾行几步,将烛台放院子中央,烛台上各枝上共插有十几支牛油蜡烛甚是光明,登时将院中各人的面目照得清晰、分明。
李珠儿将大无信搀起,扶他在秦越人身边站好,对云姑道:“你自己看看。”
第238章 一别两宽
云姑一口咬定大无信就是北溟子之子,江朔见过北溟子,北溟子是粟末靺鞨人,靺鞨属于东夷,与高句丽、新罗人有颇多相似之处。
北溟子虽然长得丰神玉朗,仪表非凡,但终究脱不了东夷人的长相;秦越人则出生在吐火罗地,是西域波斯人和汉人的后代,他生得深眉广目,鼻梁高耸,头发虽已花白稀疏,但能想见他年轻时是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二人长相可谓天差地别。
江朔借着烛火细看大无信的容貌。他目光深邃,鼻梁挺直,在烛光映照一下,倒有大半张脸被笼罩起来。虽然不似秦越人般一眼就是西人模样,但显然有不少北人不具备的特征。
云姑显然也看出了二人眉眼间相似的地方,她嘴唇翕动了良久,嗫嚅道:“这怎么可能,他少时分明长得像那人。”
李珠儿嗤笑道:“云婆婆,你和北溟子虽是夫妻,却何时拿正眼看过他,他长什么样子,你真的记得么?”
云姑当年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之后,便认定这孩子是北溟子之子,其时北溟子与秦越人都已先后离去,此后这个男孩不断长大,她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像北溟子,便觉越加厌恶这个孩子,越厌恶就越不想见他,连正眼都不想多瞟一眼。那人微微扬了一下头。
之后孩子越长越大,一来云姑心里有心结,懒得看他,二来她与北溟子、秦越人分别已久,二人的容貌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了,只是她自己不知罢了。
大无信长到弱冠成年之后,云姑便鲜少和儿子见面了,她虽知这人是她的儿子,但每次见到这孩子便无名火起,对他日渐显露出来的波斯人长相容貌竟而熟视无睹,只是心中执拗地认为他是北溟子之子,久而久之早已不辨真相了。
此刻云姑终于看清了真相,喜极而泣道:“越人,这真的是我们的孩儿。”
秦越人抱着大无信的肩头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虽然景教不禁婚姻,但他离开渤海国后并未娶妻生子,本拟一生奉献景尊,但想到要就此孤老不免心中落寞,却不料老来有了这么个儿子,可不是喜从天降,他此前述说时虽然冷静,此刻却再难保持镇定,抱住大无信痛哭起来。
江朔和李珠儿退到一边,任由三人抱头痛哭一番。江朔却对李珠儿轻声道:“珠儿姊姊,我可又着了你的道了。”
李珠儿“嗯?”了一声,道:“溯之,此话怎讲?”
江朔道:“当日你带我们绕道扶余城,说要拜托秦越人救治湘儿爷爷,需落在云姑身上,其实越人大贤那日以针砭救治独孤问前辈之际,云姑并不在身边,况且越人大贤行医为善,本不会拒绝病人,我们绕道接出云姑,乃至大君侯听到院内谈话执意要随我们南下,恐怕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夫妻、父子团聚。”
李珠儿轻声笑道:“这云婆婆还真有点难搞,若非你溯之的功夫,轻易还请她不出。”
江朔道:“这前前后后都是北溟子安排的么?”
李珠儿点头道:“老家伙自觉一辈子不欠别人的,只有这位大绮云,云婆婆,他心中常感愧疚,听闻秦越人复返北地,才想到要设局让二人团聚。”
江朔道:“云婆婆怎么也姓‘大’?”
李珠儿道:“云婆婆本就是北溟子的族妹,靺鞨人本无姓,建立渤海国后,王族自称姓‘大’,为了确保血缘纯正,多是族内通婚,因此云婆婆其实也是‘大’氏王族。惟其如此,大君侯才能在渤海国立足,不然渤海国朝野上下又不是都如云姑一样猪油蒙心,早看出大君侯不是北溟子的后代,还能让他做城主么?”
江朔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君侯的生父虽然是波斯人,但由于云婆婆是渤海王族,因此他其实还是王族。”
李珠儿道:“不错,大祚荣就北溟子大野勃这么一个亲弟弟,若大君侯确实是大野勃的儿子,那可不止于做这个小小州府的长官,怎么也得领五京之一,而不是扶余府这么一个西边的边陲小镇。”
江朔疑惑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云婆婆既然对秦越人从未忘情,为何那日见秦越人登台后就自隐去了?”
李珠儿道:“她初见秦越人未死自然大喜,然而想到秦越人既未死为何不来找她,便由喜转恨,恨秦越人薄情,继而又想秦越人定然是有苦衷的,不知他受了什么威胁或是什么不可说的秘辛,于是又由恨转忧了。”
江朔笑道:“这些个心内变化,珠儿姊姊你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你自己揣度的吧?”
李珠儿低声道:“你们找她不着,我却知道她在那里,这些日子云姑一直在你们左近,却又不敢接近,只是自己在林中自言自语,这些话可都是她自己说给我听的。”
那边三人却已经止住哭声,秦越人抚着大无信肩头问道:“儿啊,你叫什么名字?”
大无信道:“我原是姓‘大’名‘无信’,现下认祖归宗,是要改姓秦的。”靺鞨本无文字,渤海国和大唐一样用的汉字,但国人识字的极少,便是王族,也都起的什么“大武艺”、“大门艺”之类的名字,因此大无信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名字难听。
云姑却颇不好意思,道:“越人,我当时以为这孩儿是大野勃的,因此给他起了个歪名,现在你还是给他起个你秦家的好名字吧。”
秦越人笑道:“我本也不姓秦,‘秦’者‘大秦’也,乃汉人对我波斯的称呼。况且‘大’姓本也是你的母姓,要我说这姓就不必改了,‘无信’确实不好听,要我说人无‘信’不立,不如叫‘大信义’吧。”
大无信叩头道:“自今日起,孩儿便叫‘大信义’。”他口称孩儿其实已是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了,秦越人搀他起来,道:“你可有了子嗣?”
大信义起身叉手道:“回禀阿爷,孩儿已育有两男一女,
秦越人高兴地道:“赞美景尊,我老翁今日老来得子,还一并有了孙子孙女!”
大信义道:“阿爷,你随我和母亲一起回扶余城吧,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儿女绕膝,同享天伦,岂不美哉?”
秦越人道:“此刻却不能去。独孤丈体内的毒气尚未尽除,可受不了长途舟车劳顿。我须守在此地等待老丈毒气除尽,才能离开。”
大信义叉手道:“阿爷仁心仁术,孩儿全凭阿爷吩咐,我们便一起在这泊汋城中住下,只等独孤丈大安了,再一起回扶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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