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道:“原来如此,我们这就是拜访摩诘居士吧。”
郭子仪道:“我有孝在身,不能和你们同往拜访,且潜龙寺这一大家子人尚不知我生死,须得尽快回返。”
王栖曜听说要去拜访文士,顿时没了兴趣,他最喜结交武林朋友,却不爱舞文弄墨,听说郭子仪要走,忙道:“我护着郭军使回去。”
江朔道:“也好,有曜郎护送郭军使,我也放心些,不过此去潜龙寺只怕需得走百里山里,夜间只怕不好行走。”
安庆绪道:“不如住在辋川镇上,就在前面不远处,明早再赶路吧,否则在林中赶夜路可太危险了。”
郭子仪略一思忖道:“也好,明天一早郭氏族人必然全县大索,寻找我的下落,在此耽一晚也问题不大。”
于是安庆宗、安庆绪兄弟头前引路,绕过大石,沿着河岸行不多远见到两匹马,乃是安氏兄弟的座驾,二人牵了马匹,并不骑乘,仍是和江朔等人一起徒步前进。
随着地势抬高,河流逐渐变为溪流,两侧山势缓缓展开,形成一道狭长的山谷,此类依水而成的山谷在终南山中颇为常见,称为川道,众人顺着川道继续向山上行去。
行不多时,景色又是一变,溪水在月光下果然见水流中形成了一个个如同车轮般旋转的波浪涟漪。两侧山上的草花、树木、奇石虽然看来贴合山势,自然生动,但又觉处处透露着精致,似乎是有意为之。
转过一道小山梁,一座庄园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其中筑造亭台阁榭无一不全,而又错落有致,让人不禁佩服起此间主人的雅趣,想来便是辋川别业了。
这别业没有围墙环绕,楼阁散布极广,倒似一个疏疏落落的小镇一般。安庆宗道:“摩诘居士对宋之问的别业做了改造,引入耕、牧、渔、樵四民,在别业周边同住,更有乡野之趣,我们先找找看,有没有人家可以暂居一晚的,明日一早再拜访居士。”
正说话间,忽听一声清亮的长啸,只听一人纵声高歌曰:“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第354章 摩诘居士
江朔转头望见路边真有一片竹林,正在夜风吹拂下娑娑作响,江朔听那一声长啸,心中一喜,道:“没想到这里还隐藏了一位高人。”纵身一跃,从竹林顶上飞过,他足尖不断踏在竹枝之上,伴随着吟唱声变换身形,向着弹琴吟诗之人方位寻去。
却见竹林中果然有一方空地,有一五十岁上下的飘逸隐士,峨冠博带,身披长袍,膝头横搁着一副古琴,看着倒像前朝魏晋名士一般。
江朔忙落地向他叉手道:“在下江朔,拜见前辈。”
那人见江朔飞临,微微一愣,却不慌乱,吟完这段五言绝句,右手扫弦发出“铮铮”两声,才停住琴音,抬头问江朔道:“小友是何人?深夜造访辋川别业,有何见教?”
这时听到竹杆摇晃的声响,安氏兄弟和王栖曜拨开竹丛来到这里,安庆宗率先叉手施礼道:“摩诘居士一向可好,庆宗有礼了。”
原来这位弹琴复长啸的长者就是摩诘居士王维,王维却认得安庆宗,道:“哦,原来是太仆寺丞安大郎……”哂笑道:“今夜可真热闹,安郎难道有什么紧急公务要处理么?”
圣人为显对安禄山的信任,特进安庆宗入朝为官,朝中这么多衙署可选,安禄山却偏偏选了太仆寺。太仆寺掌车辂、厩牧之令,分为乘黄、典厩、典牧、车府四署及诸监牧,安庆宗在典牧署任太仆寺丞,是管理天下马匹的六品官,而王维现任库部员外郎,为兵部库部司次官,掌管武库,管理军械、卤簿仪仗等事,从六品。
两人虽然分属两衙,但一个管车马,一个管军械,政务上倒也有些往来,因此王维才问他是否有公干。以职衔而言,王维还比安庆宗低了半级,但他对安庆宗说话毫不客气,因为安庆宗做官只是靠他阿爷的荫庇,王维二十五年前就高中了进士,两人年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安庆宗在王维面前表现的极为恭谨,叉手捧心道:“小侄仰慕前辈已久,今日特为来拜访,并无紧急公务。”
王维点点头,道:“如此,安郎请回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王维态度会如此生硬,安庆绪不满道:“王员外,我阿兄特地来拜访,你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他故意以王维的官衔相称,那是故意贬损王维,安庆宗虽然和王维分属二衙互不隶属,但终究是高了半级的。
王维却只当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冷冷地道:“若是公务,维自然不会拒人千里,不过这里是辋川别业,令兄又说无有公务,我们素无交情,又何必虚意逢迎?”
安庆绪听了眼眉一立就要发作,安庆宗连忙拉住他,道:“哎……只怪我们是杂胡之后,武人传家,摩诘先生看不上我们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这便走吧。”说着拉着安庆绪就要转身离开。
王维却道:“慢来……”
安庆宗忙转身叉手道:“先生还有何指教?”眼神中竟带着惊喜的神情。
王维却仍是冷冷地说道:“我叫住你是要告诉你,请你们立刻离开不是因为你是杂胡,维曾入河西节度幕为节度判官,与昭武九姓也好,铁勒诸部也罢,都有维之密友,我今日逐客全是因为不屑汝父亲为人。”
他不等安家两兄弟还口,继续道:“安禄山此人精于算计,听说他觊觎军马,便让自己儿子做了掌管天下军马饲养的典牧署丞,今日又让你们来拜见我,难不成是又缺兵刃军械了么?”
江朔心道原来王维曾在西军任职,东西二军素来交恶,难怪他对安家没什么好感了。
安庆宗忙叉手道:“今日前来拜访先生全是因为仰慕先生诗名,绝无他求。”
安庆绪却道:“摩诘先生此言差矣,先生入西军幕府不过一两年的时间而已,何必卷入东西军的冲突之中呢?东军短缺军马器械,请朝中各署多多相助,又有何不可?”
王维闻言哼了一声,安庆宗却惊恐地望着安庆绪道:“二弟,你只说陪我来拜谒摩诘先生,我还道你是顾念兄弟情义,没想到是肩负着父帅的使命?”
安庆绪道:“阿兄……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你一人来此,不过,阿爷仰慕摩诘先生也是实情,顺带一提又有何不可?”
王维转头捻动琴弦调试,不看他兄弟二人,道:“诸位都请便吧。”
安庆绪还带要讲,安庆宗却狠狠一拉他的手臂道:“二弟,别说了,我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快走,快走……”
江朔在一旁道:“摩诘先生,安庆宗虽然是安禄山的长子,但他行事与他的阿爷颇不相同,还请勿要不分青红皂白就赶他走?”
王维斜睨他一眼道:“小友,你又是何人?知道些什么,竟还在此替人说情。”
江朔脸一红,他虽然年纪轻轻,但因身负神功,江湖人士都对他客客气气,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以教训的口气训斥,嗫嚅道:“我……我在雒阳曾遇到过安郎,他确实醉心诗书,为了得草圣张旭的书帖,也是花了大力气的……似乎,似乎……不是作伪。”
王维又斜了他一眼,正要出声挖苦,却听一人郎声道:“阿弥陀佛,摩诘居士,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的少年英雄,怎么今日见了却又如此轻慢呢?”
不知何时林中进来一位老僧,这僧人长的高大奇伟,正是菏泽神会大和尚。
王维此前对众人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此刻见神会到来,却立即方才膝上的古琴,起身叉手道:“不知道大师到来,未及迎迓,恕罪,恕罪。”
江朔忙向神会叉手道:“大和尚怎么到了此处?”
神会笑着向他解释:“郭军使被掳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们怎会不知,但我们找到那边院子时,你们已不知所踪了,我们便分头寻找,我恰走的这一路,才遇到你们。”
江朔心中颇感惊讶的却是先前王维表现的甚是清高,对谁都不冷不热,却没想到他对神会极为谦恭。
神会似乎看穿了江朔心中所想,道:“去岁天宝四载,摩诘居士时任侍御史,出使榆林、新秦二郡,老衲从曹溪辗转北上住持菏泽寺,在南阳郡巧遇居士,在彼地盘桓过几日。”
王维道:“大和尚所言禅宗至理,至今言犹在耳,深深为惠能祖师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等哲思所折服,参禅方法从渐转顿,对维之诗画都有极大的启迪。”
神会摆摆手道:“居士过谦了,都道你画中有诗,诗中有禅,本就成就极高。不说我们的事啦……”指着江朔道:“这就是我和你提到的少年英杰,江朔,江溯之,你怎不记得了?”
王维一拍额头道:“啊呀,原来这位小友就是新任江湖盟主啊,溯之,你只说你是江湖盟主便了,通名报姓我一时想不起来,又因你和安氏弟兄同来,我一时不察,怠慢了,还望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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