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布置得还漂亮吧?我也不懂该怎么弄,可就是想自己动手。锦被上的鸳鸯戏水,是我花了一晚上亲手绣出来的。”何赛花像孩子一样,对我炫耀地展开纤纤手指。
张开的手指像绽放的花瓣。
那一年,骑在青鸾背上的少女,挥舞蛟鞭,赢得满场喝彩。
我陷入了更深更久的沉默。
“哎,别傻站着,替我把簪子插上好么?”她柔声道。
“没想到你真的认出了我。”我犹豫了片刻,拣起冰凉纤细的金簪,仿佛重若千钧。
“你初到怡春楼的那一晚,我就知道是你啦。秋轩也是我让他去找你的,若不然,怎么能再见到你呢。”何赛花稍稍侧过娥首,盯着簪子慢慢插在了发髻上,笑靥如花盛开。
那一年的单纯,那一年的俏亮,那一年的泼辣娇纵,像花一样盛开。
“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你居然还能认出来。”我只是苦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原来她没有变,变的是我。
“你走路习惯先迈右腿,你笑起来嘴角有一点向左翘,你沉思时会皱眉,生气时眉毛会微微扬起来……”何赛花轻闭上眼,梦呓般地叹息。
“你不明白。”她的叹息声又轻又重,“要不是一直念着你,五年十一个月零九天地念着一个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活着,会有那么艰难。”
“所以想着你,就可以坚持那么一天,再坚持那么一天,于是又一天。苟且地坚持着,忍辱地坚持着,软弱而固执地坚持着。”
“到后来,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对你的,还究竟是不是爱。”
“但无论那是不是爱,无论那样的爱是不是比得过海武神、甘仙子,我都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哭得痛,笑得好。”
她的眼泪慢慢滑过脸颊,像滚烫的烛泪一样滑下来。
“别再说了!”我听得心乱如麻,深深地吸了口气,“何姑娘,我已不是那一年的林飞了。就当我们从未见过吧,我绝不再逼你。我走了,你……多保重。”
“不,不要!林郎!”她尖叫道,死死抓住我的袖口,玉手青筋绽露,就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
“再看看我,多看一会儿好不好?就多一会会。”她仰起沾满泪水的脸,苦苦央求着。
“我很……抱歉,何姑娘。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一点点扯开衣袖,毅然向外走。
“别走!我对你有用,林郎,我真的有用!”她语无伦次地叫喊,慌乱拿起眉笔,在案头的红笺上疾书。
我扭过头,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走还是留下。可过了一会,我惊骇地瞪圆了眼。
细而淡的灰从她的裙尾飘下,然后,她的绣花鞋变得空空荡荡,她的大红吉服变得空空荡荡,她裸露的手腕渐渐化成细而淡的灰,尘一般消散。
眉笔“啪”地掉落几案。
“你做了什么?何姑娘,别做傻事!”我嘶声叫道,抢上前去。
“终究还是写出来了。你想要的都写了,虽然不多。”她朝着我惨笑,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又绽出惊人的红晕。“喜欢吗?你说只喜欢有用的东西,我现在有用了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以为,没人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说出那么一丁点的东西。可他们错了,我坚持了这么久,这么久……”
“这么久啊,林郎,我嫁给你了。”她努力地对我笑,笑脸化作一蓬细碎的灰,悄无声息飘散。
华灿的新娘吉服像一片云霞,哀伤地垂落下来。那云霞原来很淡,淡得风一吹,就会消散。
红笺也被镶珠嵌翠的凤冠带落,悠悠飘下,笺末的最后几行字凌乱得几乎辨不出:“生如陌上花,
风起何所往。
若君肯惜顾,
落泥也胜妆。”
第016章 刀光里的坚持(上)
单薄的红笺很重,重得我拿不起。
我动作僵硬地弯下腰,捡起犹带体温的新娘吉服,下意识地捏了一下,空空洞洞,触碰不到丝毫血肉。
何赛花死了。刚才还活灵活现、娇笑哀泣的女子一下子灰飞烟灭,快得我来不及相信。
我茫然举目四顾,红笺似火,雕粱似火,凤冠霞帔似火,烧得我踉跄后退,一直退到床边,颓然坐倒。
何赛花应该早被红尘盟种下禁制,当她将所知之事写出来时,禁制自动发作,要了她的命。
她也早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我的手抖索着抚过锦被。
冰蚕丝的锦面很软,很滑,鸳鸯沐浴在血一样的红色里。
那一针,那一线,那一年的少女气呼呼地抹着眼泪,对我嚷:“你等着,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我默默地坐着,守着这个凄艳的洞房,守在战火动荡的红尘天中的一个小蜗壳里。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又一点点昏沉,仿佛喜宴散场的帷幕徐徐落下。
“她是被我逼死的。”
“她是被魔刹天、红尘盟和这个残酷的世界逼死的。”
“她始终没有变。”
“她始终就无力去改变。”
“因为我断绝了她最后的坚持。”
“因为她早已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没有遇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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