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床上雕花的顶栏,根本没有入睡的意思,说道:“如果她真要在这里住下去,会很麻烦。”
桑桑睡在床的那头,听着这话掀开薄巾,靠着床头,很认真地说道:“是啊,看样子还真需要请丫环了。”
宁缺自然不会允许桑桑去服侍别人,说道:“丫环是定然要请的,不过这算不得什么麻烦,我说的麻烦比较麻烦。”
桑桑好奇问道:“那是什么麻烦?”
宁缺想着荒原深处雪崖下方林间飘掠而过的那道肃杀红衣袂影,想着大明湖上的万道神辉,魔宗山门里的血肉模糊,纵是在这盛夏的雨夜里,也感到了强烈的寒意,身体顿时变得越来越冷。
他这辈子遇见过很多危险,从渭城回长安,进入修行者的世界后,也遇到过很多危险,但真正让他感觉到死亡阴影的,只有道痴叶红鱼一人。
在修行世界里,他看到过很多境界高深的强者,叶红鱼绝对不是其中最强的,但给他的感觉却是最危险的。
因为叶红鱼是一个道心坚毅、像他一样冷酷无情、并且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战斗、懂得生死的强者。
西陵神殿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会让叶红鱼连夜逃亡,甚至顾不得西陵与大唐之间的敌对,毅然投奔长安城?
能够让道痴如此狼狈的大人物,神殿里也没有几位。
是裁决大神官,还是那位掌教大人?
宁缺很明白,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那真的会是件大麻烦。
桑桑担心说道:“那这个麻烦怎么解决?”
“叶红鱼解决不了的麻烦,我自然也没有能力解决,不过幸运的是,我认识很多有能力解决西陵神殿麻烦的人。”
宁缺说道:“我明天就把这麻烦交上去。”
一夜无话,二人却都没有睡好。
尤其是宁缺,想着叶红鱼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就睡在数十丈之外的客房里,便觉得紧张不安,到了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醒来时,夏雨早歇,天光已经大亮,他草草梳洗一番,带着桑桑悄悄离开雁鸣湖,坐着马车去了书院。
第二百五十章 粉笔,粉冰,粉遗憾
自从成为书院二层楼学生之后,宁缺便很少去前院,因为再与那些当年的同窗相处,彼此着实都有些尴尬,但今天因为急着要去汇报情况,解决麻烦,又想着天时已晚,前院学生都在舍里上课,所以他没有走偏远处的侧门,而是带着桑桑行上草甸,穿过石牌,从正门走了进去。
雨停天青,阳光清漫,有读书声从书舍里传出,有辩论声从另一间书舍里传出,书院前院笼罩在安宁的学习气氛之中。
便在这时,丙舍里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最基础最原始的便是最关键的,如果你们连直线都无法理解,那么怎么理解更艰深的立体构图?直线是什么?直线就是一条笔直的无限线条,我画给你们看……”
过了一会儿,穿着蓝布大褂的书院女教授,举着一根粉笔头,从丙舍门口走了出来,神情严肃,似乎正在空中画着一根直线。
直线是没有尽头的,女教授手中的粉笔也在不停地画,她的脚步缓慢而平静执着,不一会儿便离了丙舍,向着书院后方的教习休息室走去。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顿时傻了眼,拍了拍桑桑的肩头,带着她跟在那位女教授身后向休息室走去,竟是忘了自己来书院的正事。
当年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为了去长安城看隆庆皇子,那时用的借口是天地元气有变化,不宜上课,当时宁缺就觉得书院的教习们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而今天这位拿着粉笔头不停前行的女教授,更是令他瞠目结舌。
这样偷懒也行?
走到清幽的书坊外,女教授忽然停下脚步,放下一直伸在空中的手,把粉笔头很细心地用纸包好,然后塞进袖子里。
她看着宁缺说道:“来了?”
宁缺赶紧行礼,说道:“见过教授。”
女教授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蓝布大褂,似乎很随意地说道:“亦青眼睛已经瞎了,就放回去吧。”
宁缺知道女教授与南晋剑阁之间有些关系,听着这话,微微一怔。
朝小树既然活着,柳亦青双眼已盲,便已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书院再如何嚣张,也没有道理继续囚禁此人,如果真的要把柳白的亲弟弟软禁到老,还真当那位剑圣大人没脾气咩?
女教授看着他问道:“有问题?”
“没问题。”宁缺恭敬说道:“我稍后便进后山请示老师。”
女教授说道:“夫子要我问你的意见,所以你有没有问题?”
宁缺愣了愣,说道:“我……没问题。”
女教授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花儿一样,说道:“妥?”
宁缺认真说道:“妥妥的。”
随石径而上过云门阵,进入到书院后山,绕镜湖眺瀑布,走到四面透风的草庐外,宁缺躬身说道:“叶红鱼来了长安。”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以及山谷中向草庐里吹去的风。
庐内有人,只是没有人愿意理他。
夫子坐在庐内,任四面来风而身形不动,须发微飘,神情陶醉,仿似神仙中人,身前搁着的却不是古琴,而是狼藉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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