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大福吃完了，卫乐语打了个饱嗝，看着刘聿这么苦恼他也跟着苦恼,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刚进医院就认识刘聿了，因为刘聿是病得最久的,也是最严重的,听说入院的时候全身不能动。那是抑郁症里很严重的症状，精神世界被完全击穿，躯体也粉碎了,没有任何一点抵御能力。不强制喂食会饿死，不强制翻身会长褥疮。
一开始和刘聿分到一个病房里，卫乐语特别怕他。首先他比自己年龄大，双腿的束缚带一直不能拆，但是他又特别出名,连护士都说这里住着一位“小神童”，15岁就能上名牌大学。
唉,能有什么神童,生病了之后就是健康第一了。饶是卫乐语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见到刘聿那天还是吃了一惊,迟迟没敢打招呼。他很瘦,两腮深深凹陷,眼窝透着青色，一看就是长期睡眠不足。因为长期晒不到太阳所以皮肤惨白，眼神流露出生病的麻木感，焦虑发作时两只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像个吸血鬼，这就是刘聿给卫乐语的第一印象。当然，他那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过了一阵子之后刘聿就有了他最开心的事，每个月的信件仿佛成为了他的多巴胺，给他的治疗带来了清新的氧气。
卫乐语亲眼看着他用左手按压住右手去回信，要是有几个字写不好，他就重新写。等到两个人熟悉了，刘聿才慢慢透露他在给远方的一个弟弟写信。
这些事情都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了啊……卫乐语回归现实，眼前的刘聿已经变成了副教授，可以说得上才俊有为，怎么就为情所困了呢?
半晌过后，刘聿又喝光了一听啤酒，这才透露出全部的担忧：“我怕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你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卫乐语相信那些曾经不可能记不住，除非故意说忘记了。
“不是，不光是这样。”刘聿的顾虑好似有一吨重，压得他今晚十足沉重，“你知道……有的时候，人并不想回忆起人生中最难过的那段曾经，会避开它，也不希望别人提及。如果我出现了，就代表我带着小野那段可怜的过去回来了，他没法否认他经历过的种种狼狈。如果他不愿意让人知道，那我的存在就是他生命里的bug。”
这倒是也有可能。卫乐语点了点头，又问：“但是，如果你不相认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啊。”
“如果现在相认，哪怕他记得我，也只会觉着我只是他那个‘哥哥’。”刘聿说出一些，心里也轻松一些，“我现在不想只当他哥了，但他身边又有了别人。”
天啊，世界大难题!卫乐语的脑袋瓜子都要转不动了，末了他小声地劝：“虽然咱俩是好朋友，但是横刀夺爱这种事不能做，你不能破坏别人感情。”
“我当然没有那么……”刘聿白了卫乐语一眼，“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
“会横刀夺爱那种人啊，你条件这么好。”卫乐语斩钉截铁地说。
刘聿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话。“不会，我希望小野能幸福。”
“哪怕那个人不是你?”卫乐语反问。
“哪怕那个人不是我。”刘聿回答，“如果那个男人真的对他很好，不惧怕世俗的眼光坚定地选择他，我希望他们幸幸福福地走下去。可我又很难受，这就是我非常拧巴的地方。你瞧，我读了那么多心理学的书到最后也不能自医，我学了那么多哲学仍旧搞不懂人的情感模式和精神需求。”
“感情就是感情，爱就是爱，这些都没法子分析……”卫乐语只能这样劝劝他，毕竟自己也没谈过恋爱。他和刘聿一样，对不熟悉的人有天然的排斥感，只和很熟悉很熟悉的人小范围社交。不过在人际关系这方面，刘聿显然比自己好得多，他都能上场教课，同时面对几千人，和学校的领导、同事打交道。
自己在网上买个东西都要犹豫两三天才发信息。等到信息发出去，人家的东西都卖光了。
“是啊，没办法分析。”刘聿的伤感发言结束，情绪就像跌宕起伏的波浪但他总会调整回来，“你先别操心，你好好在这里住着，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虽然安顿好了卫乐语，可刘聿还是不能够完全放心，又反复叮嘱了方言才开车回家。推开家门的一刹那，他看向了厨房，早上播放着厨艺视频的iPad好像已经没电了。刘聿默默地走了过去，将它拿走充电，自从认出了弟弟之后他就开始学习做饭，从一个不太懂的人变成了会做几个拿手菜。
他记得小野说过，小时候会吃不饱。
那么现在呢?他还会想吃自己做的饭么?刘聿盯着漆黑的屏幕看了又看，起身走向了衣帽间。屋里有两种颜色的柜子，他拉开了深色的门，从最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来。
是18岁那年匆匆赶到学校去参加成人礼的自己，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当时的刘聿自认为已经展示出自己状态最好的一面了，但现在看来，还是虚弱得可怕。最要命的还是眼神，黑洞一样，像是要把所有人的快乐都吞噬进去，再吐出来一片骸骨。
要是让汪野知道当时是这个样子的自己在和他写信沟通，他会不会很失望。
自己编了谎话，编出了最完美的高中生活给他造梦，甚至按照学校的时间表编造自己参加了科技馆交换生、春游秋游、运动会、夏令营、数学比赛。这一幕幕幻想给还在上小学的汪野骗得不轻，所以小小的他就开始畅想来北京上大学，反复思考着是考清华要好还是考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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