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提着衣摆,高抬下巴走上灯车时,不忘居高临下的侧眸扫了一眼那几个薄家少爷,我现在所谓的哥哥们。
他们都在看我,哪怕薄翊川也不例外,可我冲他一笑,他就蹙着眉心,将目光迅速挪了开来,倒是薄秀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眼睛灼亮得像有火在烧。
我那时只觉得自己是命好,却不知命运是头阴险的猛兽,早在不远的将来设好了埋伏,只待我春风得意时,掐住我的咽喉。
可盂兰盆节的那晚,我的确出尽了风头。
在那五光十色的游行灯车上,我于翡兰城市中心和平街的车水马龙中穿过,周围无数人跳着叫着,向我抛洒大把的钱币与花瓣,想触碰我挥舞的长袖与流苏衣摆,以期一沾佛祖的恩泽。
我在这众星拱月的热闹荣光间失了神,忘了形,踩在鲜花钱币上舞得汗水淋漓,兴高采烈,真以为自己是天降神子,全然忘了上灯车前阿爸的叮嘱和薄翊川要我别太靠近灯车边缘的警告。
直到不知是谁抓住了我颈间的项圈,将我拽下了车去,无数双手像惊涛骇浪般将我抛到空中,远离了灯车时,我才知道害怕。可随行的保镖早被汹涌的人流挤散,我就那么被一群人簇拥着,穿过大街小巷,头一次见识了翡兰城的地下城。
那是我在进入薄家前都未曾踏足过的人间地狱,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难民、流民、乞丐,他们有的对我俯首跪拜,念念祷告,有的抱着我的腿脚,抓着我的袖子与腰带,讨要福泽钱财,要我化解他们的病痛苦厄,那时我已在薄家营造的梦境里生活了四年,头一次面对那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贫穷、饥饿、病痛、残缺、疯狂,像无数骤然从华美的衣服下爆出的脓疮,赤裸裸的呈现在我面前。
我被吓坏了,被他们围堵在墙角,才晓得所谓虔诚的信仰不过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皇帝新衣,面对真实的苦难如此不堪一击。
等薄翊川和保镖找到我时,我头上身上的金珠玛瑙都被扯得七零八碎,几乎衣不蔽体,在看见薄翊川厉声呼喊着“薄知惑!”冲到我面前的一瞬间,我大喊了一声哥,想也没想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薄翊川扣住了我的后颈,将我紧紧拥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面喊我真正的名字。
时至今日我已无法查证,那时扑在他怀里大哭的我心跳得那样剧烈,是不是所谓的吊桥效应。我所能够回忆起来有关那个时刻的一切,就是他紧扣住我后颈的手指力度、身上因为奔跑而异常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滚烫的体温与呼吸,还有与我几近同频的心跳,它们如此清晰,清晰到即便十几年后的此时此刻,仍能令我心神荡驰,不能自已。
后来我还记得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让保镖控制住了那些把我劫到那里的人,仔细询问并检查了我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我哽咽着回答没有,说他们很可怜,求他不要为难他们,薄翊川才放了人。
次日下午,等我逃课带着自己攒下的所有零花钱去而复返时,竟撞见薄翊川也在那儿,原本堆满了废墟垃圾的地方已经被清理干净,搭起了好几个帐篷,有两个比丘在派发粮食,还有拿着纸笔在记录什么的户籍官员。
期间有背着孩子的妇女向他俯首拜谢,可他却只是望着地上那用废石材搭起的、几乎是唯一能体现这里是个人类聚居地的、却又百无一用的神龛,长长睫毛下黑眸阴翳深重,久未回神。
等我喊了一声哥,他才如梦初醒,看见抱着存钱罐的我时,怔了怔,眼底透出一种奇异的光亮。我不知道他看着我在想什么,当我试图揣摩他的情绪时,他转瞬又沉下脸来,逮了我上车。
可回学校的路上,他竟没有追究我逃课的事,还往我的存钱罐里投了一令吉*,让我去买冰淇凌吃。这从此启发了我从薄翊川手里撬他零花钱的心思,而我也真的变着法子从他手里搞到了不少钱,可惜那些钱后来全变成了我逃离婆罗西亚的一纸船票,那船票还是假的,让我从此以后失去了自由身。
想起来,我就不免觉得自己可笑。
但相较于留在他身边,我不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
一点也不。
随明叔踏入中厅的大门时,一桌人都看了过来。我没忍住看了薄翊川一眼,他抬起眼皮,也朝我看来,璀璨灯光下,他眉心那颗观音痣殷红胜血,那双黑眸更格外摄人心魄,只与他对视了一瞬,我就心尖发痒,一直痒到骨子里,不得不逼自己撤离了目光。
比起年少时,年近三十的薄翊川,是我更加难以抵抗的诱惑。
去年在军队里,和他交锋,我输得实在太惨。我暗自告诫自己,可绝不能再忍不住向他探爪,再输一次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令吉:马来货币,1块=1.65人民币
乩(ji )童:源于闽浙粤早期的”扶乩”文化,即为通过占卜与神灵沟通的巫,近现代乩童文化活跃于广东福建沿海一带及东南亚。
盂兰盆节盛会与乩童在马来西亚真实存在,有机会可以去旅游感受一下哦!
第13章 引火烧身
“大哥,你别说,还真是像模像样。”一片难熬的寂静中,是薄四叔率先笑着打破了沉默,“这乩童服是不是之前那套?”
“当然是了,我亲手补的呀。”二姨太摇着扇子,“你不记得了,让那小贱种穿了一次,把它糟蹋成了什么样?”
“哎,提他做乜啊,二嫂也不嫌晦气。”薄四爷低声抱怨。
贱种。原来时至今日,他们也没能忘得了我的存在。
我低着头,在心里冷笑,咬着下唇,抬眸看向薄隆昌,作出一副怯懦惶恐的表情。
他盯着我看,没有说话,似是出了神。兴许即便我顶着一张假脸,可血脉相连仍使我身上有着与阿爸相似的影子,他的目光在我肩颈处来回流连——除了眼睛与嘴唇,肩颈线条是我与阿爸最像的部位,是在我守灵的那夜,他逼我穿上阿爸戏服给他看的借口。
“阿实啊,你学没学过唱戏?”
他突然问。我心里一跳,本能地要摇头,可脑中一念闪过,令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学,小时候学过一点,家里阿婆教的。”
薄隆昌明显一怔,眼底透出惊喜的光来,也觉得意外,喝了口茶酒,笑起来:“还真学过,怪不得肩薄颈又长。”
我抿了抿唇,装得一脸羞怯。
“这年头,还会唱戏的年轻人倒是稀罕,”薄四爷呵呵一笑,“你这后生仔长得这么有型,做乜跑到南洋来打工,这么辛苦?留在中国当艺人不是更有的赚嘛?”
“四爷说笑了,当艺人也要有背景的,我家是农民户口,爸妈又不在了,要供弟弟妹妹上学,没办法。”我小声答,“能进到薄家来打工,已经是我上辈子修的福缘了,不敢想其他有的没的。”
二姨太哼笑了声:“哎呀,好苦命哦,四爷发发善心,既然觉得他有型,不如捧他当你公司的新艺人啦?”
薄四爷被呛声,脸上有点尴尬,看了薄隆昌一眼,薄隆昌的注意力却还在我身上,我正打算就好就收,欲擒故纵,退到一边去跟其他家仆一起上菜,薄隆昌却叫住了我:“你说你会唱戏,会唱什么戏?正好,这两天唱片机拿去修了,唱两句给我们听听。”
“啊?”我回过头来,眨了眨眼,”老爷....我忘得都差不多了,唱得不好。”
“叫你唱你就唱,唱不好,老爷又不会罚你。”四爷显然是看出了薄隆昌对我的兴趣,嫌火烧得不够大,要再添把柴。
我抿唇睨着薄隆昌,见他满眼期待,火候差不多了,便垂下眼皮,假作仔细回想了一阵,才将乩童服的长袖一甩,轻吟:“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带泪暗悲伤,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当年阿爸唱得最好的,就是这出《帝女花》,他首次开演,便一夜红遍了翡兰。我自小耳濡目染,又怎么会不记得?我闭上眼,仰起头,满脑子都是阿爸当年最后一次穿着戏服,长袖堕腰的模样,他修长的颈项向后仰着,像极了一只引颈就戮的天鹅。
待我收了声,厅堂里一片死寂,片刻才听见鼓掌声,薄隆昌一连说了好几个“好”,朗声称赞:“好,好!唱得好!”
当然只有他一个人鼓掌,声音在偌大的厅堂里听来很单薄,我回眸看去,满桌人神情各异。二姨太的表情很是难看,薄秀臣扬高眉梢,惊诧地盯着我,哇奥了一声,跟着一起鼓掌。
我飞快扫了薄翊川一眼,他垂着眼睫,咽了口茶,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但我知道,今晚之后再接近他恐怕就难了——他厌恶我阿爸,厌恶戏子,厌恶我为阿爸守灵时那一晚被他撞见的穿着戏服时的无耻行径,无疑也会同样厌恶现在以唱戏讨好薄隆昌的我。
而薄隆昌当然被我哄得开心,他眼底的愉悦难以掩饰,面庞都微微泛红,手边一瓶茶酒更已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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