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前台的护士弯起眼睛笑了笑,随后迈着步子两步并一步上了二楼,只看见李果揪着一个白大褂的衣襟,双眼像是充斥着血般面露忿恨,顾宝宁觉得他只差张开嘴咬上一口。
能咬死人那种。
“哎哎哎,你这个人你这是医闹啊,咱们能报警抓你,你懂不懂法?”那医生块头挺大,手臂一抡就把李果甩地上了,乌泱泱一堆人,又是劝架又是对着地上的李果指责。
李果蹭地一下跳起来又扯住了那件白大褂的一角,“你别走!把病例给我!不然我报警了!”
推推搡搡,也不知道谁揍了谁,谁挨了打……
顾宝宁高举着手机在那儿大喊:“家人们!快看医闹!”
话一出,换成顾宝宁被围着了。
保安要没收手机,白大褂要继续站在道德高地指责,“你这是寻衅滋事啊,能报警抓你,你懂不懂法?”
顾宝宁手里那台旧手机压根儿没录,他晃了晃黑暗的屏幕,伸出手和医生礼貌地自我介绍,“您好,我叫顾宝宁。”
李果在边上跟疯了似的叫嚣,“你别和他废话!他们这是草菅人命!我这就报警,我看还有没人管了!”
顾宝宁冷着脸让他闭嘴。
他声音向来悦耳,可以让聒噪瞬间平息,只剩还在喘着气的李果,握着拳头站在旁边。
那白大褂上别着名牌,顾宝宁莞尔一笑尊敬地喊了声,“唐主任?咱们借一步说话?”
是个识相的。
唐蒙对着他上下瞄了一眼,整整衣衫冷哼一声带他们进了办公室。
前因后果这位唐医生避重就轻解释了一下——李果他妈昨儿就没了。
前台那边联系的是百梦工厂的负责人王兴福,那时候人还有气儿,呼吸机摘下来勉强能说几句话,手指也能比划。
唐蒙把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搁,“咱们还有临终关怀呢!”
会给病人一张白纸,尽量让她拿着铅笔在上头写点什么,算作遗言,当然这个服务是收费的,打包在看护费一块儿的账目。
顾宝宁心里直翻白眼:这他妈叫临终关怀?
可顾宝宁嘴上没有打断,一边听一边点头:
“嗯嗯理解。”
“你们也不容易,这工作强度大,听着都是苦差事。”
“是是,做家属的相互体谅,您也要体谅李果这悲痛万分,难免嘛……那咱们这临终关怀,东西呢?”
李果越听越生气,顾宝宁竟然还站在这黑心白大褂那头?
他大吼了一声:“顾宝宁!”
顾宝宁回头啧了一声,让他靠墙站好。
李果很听话,直接蹲那儿了,把脸埋起来谁也不理。
唐蒙看不得这种乡下人,对着顾宝宁还算认可,“跟你说话不费劲,你是他们厂里的领导吧?之前也是你们厂里的人吩咐的,人万一不行了直接打给厂里,拉去市医院下了死亡证明,这些病人的行李今儿早上你们那个王厂长也给收走了,怎么还赖上我们了呢?”
康复中心没有停尸间,也下不了死亡证明。
李果在角落里像条野狗又吠起来,“那病例呢!我要病例!你休想污蔑我叔,我不吃你这套!到了警察面前,我看你怎么说?”
顾宝宁回头手一摊,对着唐蒙要,“合理要求,唐主任。”
唐蒙眼珠子转了转,“这早就给你们王厂长了!你们问他要去吧!”
“存档,你们这儿不是挺电子化的么?总有备份吧?”顾宝宁趴在桌上撑着脸颊,好奇询问。
唐蒙尴尬地笑,“破地方哪儿有什么电子化,都是手写的……备份,有是有,这得给我们时间找找啊!”
顾宝宁对着李果示意:“听见没?人家还要花时间伪造一份给你,还不谢谢人家?”
李果愣了,唐蒙也愣了,也许是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那医生一拍桌子,“开什么玩笑!你们把人命当儿戏!这是神圣的地方!”
顾宝宁也一拍桌子,力气过大,拍得手心太疼,哎哟倒吸气好几口,“李果,你来拍……大点声儿……”
——砰得一下!
跟枪响似的。
汤师傅站在车外边儿都听见了,仰头看着二楼那扇小窗户里传来顾宝宁的声音:
——“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五条,病历资料管理,医疗机构医务人员必须妥善保管、及时提供病例资源以供患者要求查阅、复制。”
——“刑法第三百三十五条,医疗事故罪。医务人员由于不负责任造成就诊人死亡或者有损就诊人身体健康,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向他人提供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顾宝宁啪啪啪一顿鼓掌,“恭喜啊唐主任,行政违法、民事侵权、刑事犯罪,你们百花齐放啊?”
李果也跟着鼓掌,他听不懂,但他现在知道顾宝宁说的那句话原来是真的:守得云开见月明,他遇见了顾宝宁一定是母亲显灵,上辈子自己积了大德!
唐主任被唬住之后,咽了咽口水,“你,你干什么的?”
顾宝宁从口袋里掏,忘记了自己还不是律师,没有名片。
只能非常遗憾地失去了一次递名片耍帅的动作,嘴角浮起昂贵笑容:“我叫顾宝宁,这位是我的当事人李果,虽然临时通知你马上会被起诉这件事非常不专业。”
正确的流程是:法院送达——发送律师函。
但没有办法,顾宝宁跟着江百合看律政剧看多了……那些律师牛逼哄哄地总是会对任何一个看不惯的人来一句,你被起诉了/你等着收律师函吧!
他站起来研究要说出哪句台词,最后选了句看上去更牛的:
“我们法庭见。”
顾宝宁潇洒地长腿一迈就这么下了楼。
李果跟在后面小碎步跟着跑,“我们真的要告他吗?我还没做好准备?”
顾宝宁一停下来被李果撞一跟头,法考过了之后他有一年的执业期,无法单独代理案件,只能在相关行业实习一年才能取得正式律师执照。
只是李果这种人听也听不懂,他也没法儿解释,想着回去找小姑运作一下。
延年康复中心外边儿,汤师傅已经准备好开门了,“少爷,又要去哪儿?”
李果在汤问程的回话中,又是崇拜的眼神看着顾宝宁,顾宝宁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戳李果的脑袋,“看我干嘛?去给你妈收……”
收尸,这话不好听,可李果他妈在市医院躺着。
他们一路开去市医院,李果掰着手指头控诉这个延年康复中心里头全是骗子,打着关爱老人的旗号,干的全是缺德事情。
顾宝宁脑子里头想的却是周阿姨,“你认识周桂芬吗,李果?”
李果认识,“一个村的,姨他男人在康复中心误诊了好些日子,结果市医院查出了大病!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想让我妈转去大医院,可惜她命不好。”
——命不好。
顾宝宁低声重复这句话,“明明是草菅人命……”
他按下车窗,仰头闭着眼睛闻风中的味道,青草味、泥土味、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味、丧尽天良味。
脑子里像一块打乱了的拼图,可他却知道,知道这一整块拼图一定是全的,就像顾丰荣在无数个夜里无数次地查看同一个卷宗,找最后那一块拼图。
他睁开眼睛,看见李果茫然的脸庞,苍白似一块墙灰,忽然问他:“你怎么不哭?”
是啊,为什么不哭?
这个悲情的讯息被耽搁了这么久,又被愤怒掩盖了这么久。
顾宝宁想他太不像话了,母亲走了,只剩一个人。
竟然不哭?
李果吸了吸鼻子,其实在厂里哭过一回才跑出来的……可他遇见了顾宝宁。
他说:“觉着这回可能不会再被欺负了,好像真哭不出来?昨天你说我妈见我那窝囊样会伤心,其实挺对的。”
“不过这回…她不会伤心了。”
说完后他才想哭,因为他正在前往一条告别的路上,只能向前走无法回头。
可是要告别的话却无人可听。
“那些话她都听不到了……”
而他的身上也已经没有零钱给司机汤师傅,他想汤师傅真是一位合格的司机,沉默寡言,两耳不闻车内事。
于是李果放心地哭了起来,车中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顾宝宁从来没有怜悯的心,因为他早就经历过这种时刻。
他不知道正常人应该怎么安慰正常人,律师应该怎么安慰当事人。
可是孩子应该怎么安慰孩子,他好像知道?
十四岁的顾宝宁会告诉二十二岁的李果:“这一辈子不会很长,没说完的话,你得放心里想着,念着……总有一天你能告诉她。”
他不信能再遇见。
可十四岁的时候,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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