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羽并不在楼道里。
贺思钧一路飞驰下楼,住院楼下人群来来往往, 皆是结伴而行。像纪羽这样行动不便的年轻人混在其中很好辨认。
但这里没有他。
只是几句话的工夫,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还跑什么?
直到站到街边拦下车,贺思钧仍然不肯相信纪羽拖着腿跑了出来。
热汗从额头滚落, 洇湿领口, 小腿因突然发力而酸胀紧绷。
纪羽难道感受不到痛?
他曾经听到九岁的纪羽躺在病床上,对着纪律发脾气说:“就是很痛啊!我不要我的腿了, 你把它锯掉好了, 给我装一个轮滑的,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看你了!”
纪羽没能从纪律手底下跑脱, 他太怕痛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不肯从床上下来,贺思钧放学来看他, 他才会摇摇晃晃地牵着贺思钧的手到沙发上玩一会儿。
纪羽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能比他自身更重要?
贺思钧实在想不通。
贺思钧给纪羽播去电话,漫长的铃声后提示无人接听, 他才从自己口袋里摸到纪羽的手机。
开了静音,没声音。
许多消息纷乱地跳出屏幕, 很吵, 右上角电量跳动显示即将关机。
【辽光:人呢?一帮子人都在等你!】
等什么呢, 这段路程再这么赶也已经来不及了。
纪羽没赶上上台。
贺思钧轻易地在观众席的边缘发现了他。
宽大的外套罩着他,看不出他的孱弱,迷幻的灯光落在他黯然的眉眼, 苍白、沉抑。
音乐声震耳欲聋,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贺思钧贴上他的手背,湿冷,发着抖。
“走吧,韩姨给我打了电话,问你在哪,你哥也快到了。”
纪羽置若罔闻,连目光都没有偏移一下,直勾勾看着远处灯光下的舞台。
临时加入的贝斯手毫不怯场,台风稳健,指法绚丽,演奏行云流水。
贝壳绿的漆面折射着温润的光,成了最显眼的点缀。
“纪羽——”贺思钧在耳边叫他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
纪羽低下头,视野间不见亮色,只看到他不断颤抖的指尖和越来越近的地面。
“就差一点……”
呢喃淹没在鼓乐声中,声浪层层涌来,耳鸣声一声响过一声,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纪羽倒在贺思钧怀里。
贺思钧的世界随之暂停。
掌声似乎犹在背后,像浪花推着贺思钧奔向出口,掌心还残余着潮湿的触感,是纪羽身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
-
贺思钧回想起那天,纪羽对他说了很多个谎,如果再仔细地辨别,就能看出他掩藏着的焦躁和恐惧。
如果纪羽没那么害怕,再强硬一点,或许他真的会被他哄骗过去。
在重新赶回医院的路上,纪羽有了呼吸困难的症状,贺思钧像被他艰涩的呼吸掐紧了心脏,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不止是对纪羽现状的惊惧。
但他在当时只是简单地将一切反常的情绪归结于:他用错误的方式给了纪羽希望。
假设从他发现异常的开始,直截了当地拒绝纪羽,就不会有纪羽逃跑的变故。
他太放松对纪羽的控制,被纪羽过于充沛且强烈的感情需求影响了判断,才会令事态更加严重。
在没见到纪羽的日子里,他始终坚信这一点。
纪羽没有联系他,是他还没痊愈,寻常人生病时脾气古怪些都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是纪羽呢。
任何情绪化的猜测都被排除在外,只要日子继续下去,总会回归稳定。
绕开拦路的巨石,对它妥协,和平相处,相安无事,难道不好?
纪羽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承风解散的消息,像平静的天空乍然集聚阴云,雷声滚滚,向地面劈下一道惊雷,炸得巨石炸裂,石块迸溅,砸漏了屋顶,堵住了溪流,满地捡不尽的碎石。
慌乱无措的不止纪羽。
但贺思钧本该认为自己会庆幸。
贺思钧望向纪羽的房间,试图从细窄的窗帘缝隙中窥探,从今天起,纪羽会怎么对待他?
直想到清晨求偶的鸟鸣声响,贺思钧也想不出任何一个光明的前景。
后脑勺神经突突跳着,手里还攥着被揉得不成样的柚子叶片,绿色汁液渗进指纹。
像老树不断回旋的年轮。
四季轮转,草木年年换新叶,只有年轮不减反增。
天光熹微,贺思钧顶着一头露水往回赶,站了半夜面上也看不出疲态,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清明。
-
明明是才闭上眼,意识还浮在表面,就到了不得不起床的时候。
纪羽坐在床上,呆愣愣的,大半天都没动弹一下,可仔细看,他又是睁着眼的。
“韩姨敲门叫了你半天,非得让我来叫你才醒?”
纪律拉开窗帘,今早起了雾,光线不强,柔和地淌进屋里,正是在家睡觉的好天气。
“好凉!”
纪律用打湿的毛巾袭击了纪羽。
“是温水。”纪律给他擦了两下脸,看纪羽总算清醒过来,让他自己拿着毛巾,“前两天为了上学和我闹,今天又不想去了?”
纪羽两手捧着毛巾,还有点晕乎,把脸扎进毛巾里左右摇头,就当是擦脸了。
“去的,”纪羽埋在柔软的毛巾里,又有点困了,声音低下去,“我就是…有点…困……”
“张嘴。”
纪律把毛巾抽走了,皱着眉在他嘴里塞了个体温计。
“唔唔。”纪羽不好开口,眼睛瞥都不瞥,手一甩,唰地一把掀开被子,露出腿面以示清白。
他最近可注意了,什么淤点根本没机会多长。
“长了那么多,你又跑去参加体育课了?”
哪有多……纪羽睁开眼一看,二四六七八……
没道理呀,他最近除了吃饭放学腿都没多迈一步,他每天都过一样的日子,哪有什么特别的事……
!
。
……
昨天的记忆乍然回笼,纪羽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瞧着既生气又伤心又冷酷。
纪律看他这样,脸色也变得越发不好看。
每当他看不懂纪羽情绪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这件事十之八九不是好事。
联想到昨晚纪羽不知从哪儿学来呛声的话,纪律声音骤沉:“你最近究竟干什么去了?”
他还没真动火,纪羽那边却是嘴巴向下一撇,突然跑进浴室把门重重关上。
“……”纪律跟过去,敲门,门锁立刻落下,防止他进去。
那天的暴雨仍让纪律心有余悸,唯恐纪羽雷雨转阴雨,躲在里面悄没声儿地哭得喘不上气。
“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这段时间有没有和校外的人接触?”
“……”
纪羽越是闷不吭声,越让纪律心里没底。
别人是越长越稳重,不叫人操心,纪羽是越长越回去,哭缠的本事和他刚出生时有得一拼。
稍有不如意就哭个没完没了。
纪律回想今一早他说过的话,都很正常,不至于叫纪羽再向他大发雷霆。
“纪羽,体温计时间到了,拿出来我看看,我没有要对你发火,你先把门打开。”
门打开了一条缝,只够把体温计递出来,纪律刚握到手上,门缝瞬间合上。
“十五分钟下去。”
纪羽的声音从门后透出,语气平常,体温计上的数值也很正常。
纪律心有疑虑,但也没再说什么,把纪羽的书包收好离开了房间。
浴室里,纪羽压下险些被纪律发现的慌乱,捧着电量不足的手机,一遍又一遍点开屏幕看那条消息。
【贝旬:我知道。】
老麦依旧没有发言,辽光似乎还没醒来,群聊里只有贝旬的那条答复。
没有对他的行为表态,只是对纪羽的坦白说了一句,他知道。
贝旬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他们了?
纪羽小心翼翼地发出询问的消息。
贝旬这次回得很快,像是没睡:【上节目前签合同,我看到了。贺其实是你哥?】
纪羽还差几个月成年,合同签订很麻烦,他本想借纪律身份一用,但长了眼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俩的区别,无奈之下,纪羽自个儿仿了纪泽兰的签名,让贺思钧戴着口罩临时扮演了一下纪律糊弄过去。
联系方式也是填的贺思钧的。
他还向节目组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称呼和标注他的真实姓名,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被贝旬揭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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