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当时的小孩里有人得了幽闭恐惧症。
周煜贞没有太大感觉,但心理医生一直亲切温柔地和他聊天,聊到他有点烦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竟然感受到安静和舒适。
之后他经常把自己关起来。
建筑,车,船。
他反而对密闭空间情有独钟,最后还是发现船最熟悉,也是那时候,和褚舟元关系好了起来。只不过一开始褚舟元很不解,周煜贞不爱玩模型也不爱看图纸,只喜欢亲自去船上,后来听了父母低声的嘱咐,半知半解地对他更热情,又觉得他很厉害。
周煜贞一向是这样,恐惧的、不习惯的、难以控制的,他都反复去做,近乎自虐却又冷静极了,一直到锻炼得足够强大,不适应的东西也能变成安心感。
后来他长大,学会很多社会的规则,不会再像小时候对心理医生那样,也学会了包装自己。只是情绪每次积压到一定程度,周煜贞难免会陷入间歇性的脆弱期。
褚舟元调侃他竟然也百密有一疏,他淡淡回答,我又不是钢铁机器人,褚舟元故作震惊,原来你是活人云云。
于是周煜贞定期关闭一切社交手段,大部分时候都会去船上,在舒适的环境里休息。
他早就脱离了童年的意外,也不认为这是创伤,他认为自己很安全,然而,裴珺安的眼泪就这样出现了。
/
木屋里很安静。
他们依偎在一起,寒意被彼此的体温驱散。裴珺安靠在周煜贞的怀里,回忆的委屈和此刻的后怕混杂,心里又酸又软。
他仰起脸,有点寻求安慰地轻声问:“老公……如果,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你现在有最想做的吗?”
周煜贞低头看着他,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想不出。”
“怎么会想不出?”
周煜贞沉默了。
他也想不出裴珺安问题的意图,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现在需要生存,而如果回不去能做什么?没有信号,无法与外界联系,遗产的归属是确定的,爱人也在身侧,没有必须做的遗憾的事。
裴珺安又气又无奈,就知道周煜贞说不出“会更爱你一点”之类的话,重新把脸埋回他怀里,当没说过了。
晚上他们依旧同床共枕。
裴珺安换回了往常的睡姿,侧着身,枕着周煜贞的手臂,脊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手被周煜贞握在掌心,十指相扣。
身体亲密,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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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无人岛的第三天。
雨绵密地下,几乎有几分情人的缱绻。
裴珺安神色萎靡,但还是打起精神对他说,或许天气要好起来了。
他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全是水,冰冷的、黑色的,将他包裹着往下拽。惊醒时小腿开始抽筋,钻心蚀骨,痛得裴珺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周煜贞替他按住,眉皱起来,最后抱着他亲了亲额头。
他不擅长说太多宽慰的话,而食物和水电没有再汇报的必要,只是随着他们待的时间而持续减少,说出来徒增负担。
裴珺安缩进他怀里低低地啜泣,不说信号,也不说回去了。
到达无人岛的第四天。
周煜贞下巴冒出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这里没有剃须刀,于是他没办法处理。
裴珺安的精神更差了,时不时有些恍惚,胃口也更差,如果不是周煜贞催促,几乎一半的食物都咽不下去。
他的状态这些年一直时好时坏。
周煜贞查过裴家的事,也对裴珺安的过去有些了解。他们性格不同,周煜贞选择更加冷厉,而裴珺安则更加脆弱。
他有想过要不要给裴珺安请心理医生,但话才出口,裴珺安就反应很大地拒绝了,还伏在他怀里哭,说老公我没有病,老公你不要这样,我很好的。他哭得满面潮红,然后脱掉上衣,抓着周煜贞的手,要他碰自己的胸口,说你摸,都是正常的。
裴珺安坐在床上。
早上醒来时,身边是温热的,周煜贞的呼吸平稳地拂在他的颈侧。可裴珺安依旧觉得冷,依旧是这间木屋,依旧是窗外狂暴的风雨,依旧没有信号,没有救援。
他不想死。
风暴之中,周煜贞和他被迫永远待在一起。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越绝望,裴珺安才越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在这种境况里他才读出清晰的爱。
彻骨的冰天雪地里,他发现了一小簇微弱的、摇曳的火。天气愈冷,那火焰的温度显得愈发弥足珍贵。
可他还来不及将火种吃下,难道就要连同它一起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吗?
上午九点了,整整过去了三天。
他起身去厨房,郁郁寡欢地准备做饭。
这是最后一块需要冷冻的肉。
它有着大理石般漂亮的纹理,裴珺安却无心在意,放进热水里解冻,然后呆呆站在岛台边,想着该怎么办。
时间过去不知道多久,他眼睫动了动,伸手去拿。
双手都剧烈地,异常地颤抖着,裴珺安却对自己的状况毫无所觉,直到那块肉指尖滑落,掉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温热的、滑腻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
他没反应过来,迟钝地蹲了下去,看着沾染了灰尘,在眼里变得恶心丑陋的肉块,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周煜贞闻声走过来,看到他蹲在地上,哭声压抑,肩膀一抽一抽的,长发因为几天没有打理显得微乱,在脊背上滑动,几乎要把整片后背盖住,瘦弱又可怜。
他把那块肉捡起来,放回解冻用的热水里,擦了擦手,也蹲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安慰说:“没事,洗一洗就好,或者不吃也没关系。”
裴珺安却哭得更厉害了。
万一再也没有人来救我们了呢?那这就是最后的口粮了。
他把这句话死死地咬在嘴里,没说出口,像含了块烧红的炭,烫得他五脏六腑黏连在一起,好疼啊,眼泪怎么止不住。
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裴珺安不是迷信的人,此刻却害怕谶言。
周煜贞把他抱起来,热了最后的一个三明治。
裴珺安缩在他怀里,果然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周煜贞没再逼他,把剩下的部分吃完,想哄他睡一会。裴珺安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低低地说,他想看书。
下午很安静,只剩下自然肆虐的声响。
雷暴在今天早上已经停止,只是风依旧很大,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周煜贞面对这场雨太久,一时也有点分辨不出来了。
周煜贞无事可做,打开手机,干脆处理一些本地下载好的文件。休息的空隙里,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青年看起来状态不错,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纸质书,神情专注而平静。
/
裴珺安被魇住了。
八年前的夏天,又是雨天,还是雨天。
他兴致高昂地去公司送加急文件,是新款珠宝设计的图稿,他也参与其中,因而想让父亲第一时间看到,也想在裴嘉时面前得意。
裴珺安进了专属电梯,鲜红的数字跃动。他抓紧文件,门一开就快步往会议室方向去。
那扇厚重的镶着金边的红木门,每次裴珺安叩门声音都会变得微弱,总是里面被讨论的人无视,他不想把指节敲痛,干脆缓慢地推开它。
可刚出现一丝缝隙,他就听见了大伯近乎咆哮的争执声。
缝隙变宽,裴珺安吃力地继续推开。
然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大伯踢翻了椅子和花盆,仍不解气,赤红着双眼抓起了桌上那尊沉重的、雕刻着狮子头的水晶烟灰缸,像是用尽全力,砸向了父亲的头部。
“砰——!”
水晶迸裂,如同喷泉美丽的浪花,他恍惚地,想起了教堂附近的钢琴曲。
父亲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身体就砸了下去,额角撞在会议桌坚硬雕花的边沿,然后缓缓滑倒在地。
回忆变得黏稠,裴珺安无法控制自己,反复地缓慢地,不停回想接下来的画面,甚至和他看过的血浆片混合在一起,几乎分不清是他加了臆想,还是当时的现场就是这样。
他看见血,先是鲜红的、温热的血,从父亲的额角涌了出来,从一缕开始,越来越多,汇成一条河,蜿蜒着涨潮,湿透了那块暗金色地毯上的花纹,其上微笑的佛面被血液浸泡,嘴唇鲜红,仿佛痛饮一般酣畅。
血还在流,侵入花盆翻出的泥土。
明明在门口,裴珺安竟然闻到瞬间弥漫开的,一股金属般冰冷甜腥的味道。
死亡原来是有气味的。
两年前,母亲因为车祸去世,他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只是后来在殡仪馆,隔着冰冷的玻璃,看到了一张苍白安详的脸。他以为死亡是安静的。
可父亲是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
他站在门口,想尖叫,想冲过去,最后只是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张庄严的宝相,被更新鲜的血,一点一点喂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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