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卢也说,“走吧,我很饿了。”
第119章 朋友
武汉没有直飞大庆的航班, 需在北京转机。
时近长假,飞机客满,从武汉到北京的航班碰上一群小学生, 统一戴着橙色鸭舌帽,叽里咕噜地嬉笑聊天。卢也阖眼假寐, 但也没能真的睡着, 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略感恍惚的状态。
北京飞大庆的航班倒是安静, 但卢也仍旧睡不着。直到飞机降落, 走出机舱的瞬间,冷风扑来, 冻得卢也猛打了个哆嗦。
“快穿上, ”贺白帆从随身背包里取出冲锋衣, “现在才十度。”
“嗯。”冷风一吹, 混沌的大脑忽然清醒了。
莫东冬家位于大庆肇州县, 距离机场还有一百多公里。两人拿到托运的行李, 走出机场打车。司机是个微胖的大姐, 她扭头打量打量两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来旅游吗?”
贺白帆说:“是的。”
“我就看你们不像本地人呢,”大姐笑了笑, “从哪过来啊?”
“武汉。”
“哎哟, 那够远的!县里有啥好玩的呀,湿地公园?”大姐的目光从后视镜折射过来, 似乎对他们越发好奇。
贺白帆说:“我们就是随便逛逛。这边有什么特色菜么?”
“多了!酱鱼啦, 羊肉啦,就看你们南方人吃不吃得惯……”
卢也缩了缩身子,脑袋后仰,耳朵抵在贺白帆的肩头。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想司机也许不会留意到他的动作,当然,就算看见了,也无所谓。
贺白帆略微侧脸,低声问道:“晕车了么?”
卢也说:“没,就是有点闷。”
“闷啊?那你开窗户!”大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笑着解释说,“嗨,我还把暖风温度调高了呢,就怕你们南方人不禁冻!”
于是卢也将车窗摇下一条细细的缝隙。
他从缝隙抬眼向上望,这里的夜空比武汉高,也比武汉更黑,那是一种纯度很高的黑色,头顶的夜空像一块坚硬又剔透的黑曜石。在这样的夜空中,星星显得很遥远,却很明亮。
一路无话,出租车驶入肇州县城,两人入住酒店。
他们订的是双床房,各自洗漱完毕后,贺白帆亲了亲卢也,然后爬上自己的床。
贺白帆说:“我关灯了?”
“嗯。”
“哒”地一响,房间霎时陷入黑暗。卢也的眼睛适应了几秒,接着,他向窗户望去,很深很黑的夜空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卢也说:“白帆,和你商量个事情。”
贺白帆说:“怎么了?”
“明天上午我想自己去,”卢也斟酌着组织语言,“东冬去世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他……应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你如果想去看他,那……”
“那就后天再去,”贺白帆说,“后天咱们再去一躺,没关系的。明天你自己去。”
卢也沉默片刻,很轻地说了声:“好的。”
***
翌日清晨,卢也独自前往墓园。
阳光很好,道路畅通。因为不是祭拜的日子,卢也到达时,墓园空旷无人,走近了,才见一个保安正提着水壶给行道树浇水。
卢也上前询问:“请问青龙园怎么走?”
保安看看他:“直走到头右拐,再在第一个路口……”他放下水壶,“欸,我带你去吧。”
这墓园像是才开不久,装潢雅致,松柏青翠,道路也开阔,但许多墓地都空着。保安是个年轻人,并不与卢也搭话,只沉默地带路。
远处传来鸟鸣,空气中漂浮着植物的清冽味道。
“到了,多少号?”保安问。
“三十五。”
“在这边……”保安走了几步,忽然顿住,面色惊讶地说,“你是来看莫东冬的?”
卢也愣了愣:“你认识他?”
“我俩一个初中的,他比我高两级,我们这片儿都知道他的事——他从小就学习好,聪明,考上了重本,还读博士,”保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啊,命不好。”
卢也低声说:“我是他读博时的舍友。”
“哦!”保安的目光立刻带上几分新奇,“那你也是博士啊?”
“我已经毕业了。”
“这几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同学过来呢。”
保安冲前方扬了扬下巴:“到了。”
隔着六七步的距离,卢也瞥去一眼,瞬间看见墓碑上“莫东冬”三个大字。凉意从天灵盖直冲而下,卢也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问保安:“这里能抽烟吗?”
“可以,这会儿没人管,”保安说着从兜里摸出烟盒,“来一根?我们这边的特色。”
卢也接过:“谢谢。”
烟的味道很淡。卢也说:“这片是不是最贵的位置?我看旁边有一条河。”
保安摇头:“最贵的在山上呢,不过这片的也要两万多块钱,”他掸掸烟灰,“他爸妈才可怜,就这一个儿子,又有出息,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哎,不过我听说他家拿了八十多万的赔偿,是真的吗?”
卢也说:“这个我不清楚。”
“要是真有这么多钱也行吧,起码老两口养老有保障了。”
卢也轻轻点头,又问:“莫东冬从小成绩就很好?”
“肯定啊,我那个初中的老师都拿他来教育学生,说他爱看书,不像我们天天就知道疯玩……他从我们县里的初中考进市里的重点高中,都不用交择校费,后来高考又考了重本,这就是天生读书的料子啊。”
卢也沉默片刻:“他是很聪明的人。”
“所以啊,那个词咋说来着……天妒英才!”保安的手机响了一下,他说,“我先过去了,你记得把烟头踩灭哈。”
卢也向保安道谢,看着他步伐匆匆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
他来到莫东冬的墓前。
墓碑上贴着莫东冬的照片,是卢也第一次见:穿学士服,咧嘴笑,露出几颗不大整齐的牙齿。照片里的莫东冬比他读博时稚气很多,卢也猜测这是他本科毕业时拍的。
有时候,他对莫东冬的死亡缺乏实感——这样讲似乎对逝者不敬——莫东冬已经是“逝者”了么?
他没有看过莫东冬的遗体。
那年四月十号的深夜,卢也从实验室回到宿舍,看见莫东冬蹲在椅子上,他正在抽烟,手边一听开了的可乐,还有一盒KFC炸鸡。
“小也子,”莫东冬语气轻快,“一起吃点吧?”
卢也已经很困了,摇头道:“不了,我要睡觉。”
“我真吃不完这么多,你过来,我还想跟你聊会儿。”
卢也于是走过去,坐下。
莫东冬抽了口烟,忽而认真地说:“我决定退学了。”
那一年他已经博士五年级。
“你看我这个情况,历史——最难就业的科目,导师——从来不管我,论文——那更是一篇发不出去!我今年博四了,说句实话,哪怕拖到博八,我也没法达到毕业的要求,你说是不是?而且我不像你,你是直博,还年轻,我今年二十九啦,也该进社会找工作赚钱了,总这么得过且过不是回事儿……”
卢也垂着眸子,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半晌,卢也问:“你导师那篇c刊的约稿呢?”
莫东冬的神色忽然黯淡下去。
之前的确有一个c刊约稿的机会,也正因为那篇约稿,在2016年冬天,莫东冬着急忙慌地借了卢也的电脑,后来他还电脑时,卢也不在实验室,他问卢也能不能将电脑放在实验室的工位,卢也同意了。
那天晚上,贺白帆的父亲因突发脑出血躺在ICU里,而卢也在医院楼下坐了整夜。也是那天晚上,郑鑫拿走了卢也的电脑。
“后来期刊主编说他们的专题有调整,过一阵再跟我导师联系,”莫东冬盯着桌上的可乐,似乎在躲避卢也的视线,“直到现在都没联系过,这事儿应该是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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