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也沉默不语。
莫东冬将炸鸡推向卢也,声音微弱:“你吃点啊,还热乎的呢。”
卢也说:“你确定要退学了吗?”
“是的,我后天去见导师,办手续,然后就找工作……暂时先不告诉家里。”
“打算找什么工作?”
“我这专业只能当中学老师吧,我想试试深圳的学校,听说工资特别高,可能也会看看教培之类的?”
卢也颔首:“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
“也子——”莫东冬勉强笑了一笑,“你说我这个博士,是不是读得很失败?第一步选导师就错了,选了个根本不管学生的老师,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咋不提前打听打听呢?当然,我自己更差劲,其实我不是做学术的料,哎,如果我有你这脑子就好了。”
卢也望着桌面沉默。已经到了这步境地,他不想用违心的话糊弄莫东冬,但也不想伤害莫东冬。
“你就……别想这些了,”卢也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找工作,你还有硕士学历,没问题的。”
他说这些话时,心头暗自感到惊讶。和贺白帆分手之后,他几乎长在实验室里,每天早出晚归,再没和莫东冬像以前那样不着边际地闲聊过。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仔细打量过莫东冬了。
他忽然发现,莫东冬笑起来时,眼尾挤出一道一道细纹。
也对,莫东冬今年二十九岁了。但他总觉得莫东冬是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男大学生。无论他多么晚、多么累地推开宿舍门,都能看见莫东冬坐在电脑前,翘着二郎腿,正在游戏里混战。
“你还在玩《江湖沧海录》吗?”卢也问道。
“玩啊,这个月挣了一千多块钱呢!”莫东冬咧嘴笑笑,语气轻快了不少,“这辈子是当不上知名学者了,我准备在《江湖沧海录》组个代刷团,名字就叫‘东冬学派’,游戏里出名也算出名吧?说真的,等我这个代刷团做大做强,没准比上班赚的还多呢……”
“行,你先帮我卖个道具,”卢也说,“之前跟贺白帆做任务得了个‘人鱼之心’,放着也没用,帮我卖掉吧。”
“噢,好啊。”莫东冬的脑袋又垂下去。
卢也转身出去洗漱,过了一会儿,回宿舍,莫东冬仍旧垂头坐着,双脚并拢,双手抱臂,像个拘谨的小学生。
“也子,我一直想……跟你……”他磕磕巴巴,小心翼翼,“跟你道歉。”
卢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打断莫东冬:“不用,真的。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就算没有郑鑫的小动作,我和贺白帆出了国,也一样会分手。他爸病得那么严重,家里公司又出问题,他没心思谈恋爱的。甚至,我们可能等不到出国,就分了。”
莫东冬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卢也继续道:“而且那天晚上是我同意你把电脑放在实验室的,是我自己考虑不周,”卢也拍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些了。”
然后卢也就上床睡觉。
翌日,四月十一号,卢也起得很早。那段时间他在做一个重要的实验。
四月十一号晚上,卢也睡在实验室,睡前收到莫东冬的转账,“人鱼之心”卖了两千块。
四月十二号中午,卢也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她说:“你室友出事了。但你别担心,学院会给你调宿舍的,新宿舍已经安排好了……”
四月十二号下午,卢也回到他和莫东冬的宿舍。他想去殡仪馆,但没人理会他的请求,因为他只是莫东冬的室友。辅导员递来一杯温水:“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看,出事的是历史学院的学生,我们怎么能插手呢?等他父母到了,场面肯定控制不住,你就更不能去添乱了。再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个殡仪馆……这样吧,你先回去收拾宿舍,我叫两个男生陪你去,好不好?”
卢也没有换宿舍。
后来,他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历史学院的领导和莫东冬的导师带着一对老夫妇敲开宿舍的门。
莫东冬的长相随他母亲。他母亲背个黑色双肩包,包里面,是距离二十九岁生日还有三个月零七天的莫东冬。
是以,他没有看过莫东冬的遗体。
大部分时间他都很理智,他知道,莫东冬的确死于意外车祸,肇事司机是学校水饺店的老板。极少数时候,他会感到恍惚,怀疑莫东冬取法某部侦探小说,伪造一场车祸,借此金蝉脱壳,去深圳赚大钱了。
是啊很合理,那几年武汉的大学生都爱去深圳工作。
就算此刻站在这里,他仍然隐隐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保安口中的莫东冬是个书呆子,他认识的莫东冬是个网瘾青年,这一样么?差别很大啊。
卢也躬身,将臂弯里的白色桔梗花放在墓碑前面。
放下那些幻想,他知道,他唯一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正于此沉睡。
死亡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正如很多很多年前,他和莫东冬拎着烧腊饭走回宿舍,路过一幢幢专给院士居住的别墅时,莫东冬忽而神色肃然:“你说,院士住在里面,看着路上的学生走来走去,是什么感觉?”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
只记得莫东冬咧嘴一笑,接着说:“也子,你以后当了院士记得提携我啊,我要求不高,混个长江学者就可以啦。”
哦。好的。可以。没问题。等到三十年后,我们一个是院士,一个是长江学者,住在洪大校园的别墅里当邻居,教师节的时候,徒子徒孙蜂拥上门,我们像学术圈所有掌握权力的老男人一样,举起酒杯,回忆科研的艰辛和快乐,鞭策年轻人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不要懈怠,不要气馁,相信奋斗,天道酬勤,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像我们一样——
可是。
莫东冬,我唯一的朋友。
既然你不当长江学者,那我也不当院士了。
***
卢也慢慢向外走去。
阳光仍然很好,风飒飒吹,大雁飞过,扑翅的声音像从万亿年前传来。
卢也快要走到墓园门口,抬眼,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贺白帆快步跑来,低声说:“怎么不接电话?”
“啊。”卢也掏出手机,五条微信,三个未接电话,都来自贺白帆。
“开了静音,没注意,”他勾勾贺白帆的手指,声音很小,“抱歉。”
“没事,我就是担心你,从昨天来的路上你就心里难受,是么?”贺白帆直接牵起卢也的手,用力握着他的手掌,“你想说就说给我听,不想说也没关系,来,抱一下。”
他的牛仔夹克触感坚硬,但被阳光晒着,暖融融的。卢也将脸颊埋进去,先是蹭了蹭,然后不动了,也不说话。他像一只鸟,将脑袋埋进自己的翅膀。
云的影子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
须臾,卢也痛哭出声。
第120章 出马
他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痛哭是什么时候, 仔细想也想不起来,或许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哭得如此痛烈而狼狈。
眼眶变成蓄满水的壶,烧开后, 泪水唰啦唰啦地淌出来。水烧了这么多年,缓慢煎熬着他的心脏。
他实在太恨。
恨郑鑫, 恨陶敬, 当然也恨莫东冬那个从没见过的导师——为什么学生招进来了却不管不问?为什么把莫东冬逼到退学的地步?即便要退学为什么不能早点退?为什么, 不偏不倚选中那一天, 那个早晨,叫莫东冬去谈退学事宜。
所有这些“为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像站在被强盗洗劫一空的房间里, 面对满地狼藉, 他徒劳喊叫, 却连回音都没有。
大概命运就是毫无理由的东西, 他所能掌控的, 仅仅是那新鲜、浓稠、冰冷的恨意。爱给人力量, 恨又何尝不可?煎熬的这些年,他依赖恨意坚持下去。
恨这个,很那个, 恨自己。
“那天晚上他和我说他要退学, 他还为电脑的事向我道歉,”喉咙间仿佛噎着一块生锈的铁锭, “我对他的态度……那么冷淡, 其实我知道我心里怨恨过他……我知道。如果他没借我的电脑,如果他没有凑巧在你爸出事那天晚上还电脑,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分手?我真的有过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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