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姗一家走进黄大仙祠。贺白帆以前来香港时已经逛过此处,自己又不相信求签看相之类的玄学,故而没有同去。他在附近找了家便利店,买杯咖啡,拨了卢也的电话。
旁边坐着两个中学生打扮的男孩子,正在高声快速讲粤语,贺白帆听不懂,觉得很像某种白噪音背景。
这决定很突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给卢也打电话。
只是刹那之间,那冲动像是海潮,在他的身体里掀起滔天巨浪。他觉得他一定要听见卢也的声音。哪怕卢也继续跟他吵架,或者直接提分手,他也要听见卢也的声音。他突然明白这十天的旅程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不给卢也打电话,等待他的只有下一个十天、下下个十天。从前他太天真,把爱情想得很简单,原来爱情是如此的不公平,如此的折磨人,卢也折磨他,他自己也折磨自己——与卢也断联,正是折磨之一种。
香港室内的冷气总是过分充足,等待电话接通时,贺白帆手臂已经浮起鸡皮疙瘩。
他大概等了三十秒,或者更久。总之,结果是,卢也没接他的电话。
浪潮倏然褪去,留下空旷的崖岸。
贺白帆沉默片刻,又拨商远的号码,这次很快就接通。
“喂,白帆?”商远说,“你还在外面玩呢?”
“嗯,在香港。这几天卢也联系过你们吗?”
“没有啊……”商远将手机递给杨思思,“思思,你呢?”
“师兄也没找过我,”杨思思大概知道他们吵架的事,语气小心翼翼的,“不过我有在学院碰见他,前天我们实验室买了批材料,卢师兄看见,帮我们抱了一箱上楼……”
商远轻嗤一声:“他还挺热心哪。”
“他好像很忙,当时我想跟他聊两句的,但他直接就走了,”杨思思想了想,大概觉得自己的描述有些冰冷,连忙补充道,“当时他好像……脸色不太好?呃,他肯定,也挺难过的吧。”
第71章 糟糕
这是此次旅程的最后一天。逛完黄大仙祠, 用过午餐,贺白帆和小姨姨夫又陪付姗去逛超市,买了许多零食日用品, 帮她送回刚刚收拾好的房子。
“姗姗,那我们走了啊。你自己一定要按时吃饭, 少吃点零食, ”姨夫的语气很平淡, 眼睛却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女儿, “最重要的是注意安全,平时和同学结伴出门, 记住了么?”
付姗点点头, 眼眶已经泛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抱了抱母亲:“你们放心吧, 回武汉了给我发消息哦。”
“哎, 还有, 空调温度别调太低, 二十六度就好了……”小姨亦是不舍, 又仔细地叮嘱起来。
下午三点半,贺白帆和小姨姨夫到达机场。半路落了一场急雨,此时雨虽停了, 天色却仍阴郁, 看样子可能会继续下雨。小姨担忧地说:“航班不会晚点吧?”
贺白帆有些心不在焉:“还没通知要延误。”
姨夫说:“是啊,我刚才看三点二十的航班正常起飞了, 应该没事……好在武汉今天是晴天。”
贺白帆望向远处天际线, 一朵朵巨大的铅灰色乌云正在酝酿,想来港岛确实还有暴雨。而正如姨夫所说,今日武汉天晴。
晴朗的天气竟让他苦涩。
武汉的夏天常有暴雨,有时暴雨连绵不绝, 还会变成洪涝。贺白帆小时候,夏季暴雨时,外婆家的老房子经常停水停电,他爸妈便会把外公外婆接到他家暂住。贺白帆印象最深一次,是个狂风暴雨冰雹天,那时他还念小学,学校门口街道上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恰巧砸到过路的出租车,司机当场罹难。那天是阴历七月半,小学生之间迅速流传起可怖的说法,说这起意外正是因为鬼门开了……
当然,贺白帆没有诅咒卢也的意思。
只是,如果武汉狂风骤雨,他便还能多找出一条自我欺骗的理由——卢也的实验室可能停电了,而卢也的手机又恰好电量耗尽,所以卢也迟迟没法给手机充电,也就迟迟没回他的电话。否则,从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他打去那通电话,到此刻,已经过了五个多小时,贺白帆实在找不出卢也不接电话、不回电话的理由。
人就是这么可笑的生物,即便理智上明白卢也就是不想接他的电话,甚至可能已经把他的号码拉黑了,感情上却总怀着那么一丝侥幸,一丝不甘心,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时近五点,返回武汉的航班开始登机,贺白帆收到他爸的微信,说晚上有应酬,家里给他准备好了饭菜。商远也发来消息,问贺白帆明天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他们去打球。
五点三十分,航班即将起飞,贺白帆把手机关机。他觉得,这次回武汉,卢也就要和他提分手了。也有可能,在卢也那里,他们已经分手了,只是卢也还没通知他——反正他并不重要,不能太把自己当跟葱。
五点三十五分,天色阴郁如墨,飞机开始滑行。细小的雨珠斜打在窗户上,留下道道雨痕。片刻后,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机身穿过濛濛云雾,向北飞去。
贺白帆始终没等到卢也的回电。
***
下午照例开组会,硕士生们一个个缩紧脖子夹住尾巴,像一窝幼小无助的鹌鹑。
大家都发现了,今天陶敬心情不好,很不好。
事情的起因说来也简单。时间进入九月,洪大开学了,这意味着课题组的学生已经工作了整整一个暑假。眼看陶敬的横向项目收尾在即,某位思家心切的师弟便大着胆子去找陶敬请假。他想请五天的假,因为他亲姐在老家结婚,叫他回去参加婚礼。
根据课题组的规定,学生因私事请假,一次最多请三天,每学期只能请一次。但这师弟老家在大西北,来回路上就要两天,所以请五天的假也不算很过分——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却不料陶敬大发雷霆,将这倒霉蛋师弟狠狠臭骂一顿。
所以,大家都知道,今天陶敬心情欠佳。得了,小心做人吧。
组会终于接近尾声,众人汇报完毕,硕士生们皆是长松一口气。
陶敬黑着脸,沉声说:“我最后再重申一遍,不是不允许你们请假,但你们请假之前自己考虑清楚!是那些所谓的‘亲戚’和‘人情’重要,还是你们自己的工作和前途重要?!”
请假的师弟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卢也坐他旁边,恰能看见他放在桌下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我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重复课题组的规矩,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规矩,你就趁早另谋高明!行了,今天组会就开到这,”陶敬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他的目光像极了湿漉漉的冰凉的蛇信子,最终,他盯住卢也,“卢也,你过来一下。”
卢也沉默着起身,在其他学生同情的目光中,走向陶敬的办公室。
陶敬坐进宽大的皮质座椅,脸色越发阴沉。卢也知道,此时陶敬一定怒火中烧。但在那怒火之中,又夹杂着一些惊讶,一些审视,陶敬大概在想,怎么可能?那个任他拿捏的卢也,竟然敢忤逆他,这怎么可能?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今天下午,卢也联系王瀚见面,将几本书交给他,告诉他这些书和他的论文有关,可以看看。王瀚笑嘻嘻地接过书,尚且不知手提袋里还有一万块钱现金。
后来王瀚发现了那一万块钱,所以,陶敬心情欠佳。
陶敬没让卢也坐,卢也便知趣地站着。
“卢也,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陶敬阴恻恻地开口,显然正在压抑怒火,“王瀚说,你把钱退给他了?”
卢也点了点头。
陶敬咬牙切齿:“你是什么意思?”
卢也低眉顺目,做出一副犹豫的神情:“就是……我回去想了一下,我和瀚哥是同门师兄弟,互相帮助很正常,您也说过,师门要团结,所以我觉得不该收他的钱。”
卢也说完,自己都在心底笑了一下。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闭着眼睛说瞎话啊。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温和的解释了,他总不能直接说“因为我不能收你们的脏钱”。
陶敬盯着卢也,目光流露几分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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