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念旧，这座历史悠久的殡仪馆从外观到设施都已陈旧，但分毫不影响本市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想在此处寿终正寝，连噪音似乎都成了节奏的一部分。
程世英开始讲话。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小到大，他太惯常于在人前讲话，以至于对着上百双眼睛也能灵魂出窍。
体面的文字以适宜的口吻从他口中流出，程世英神游天外，深邃的眉眼帮助他遮掩，让外人看不出他正在走神。
程宏裕的死亡比起一个事件，更像是个过程。这么多的家财要败光是不容易的，程宏裕必定经历过跌宕起伏，升至高空又跌落谷底，输光再重来，一次次加注，最后才落得现在的下场。
这个过程必定极其耗费心力，程世英在学校呆足四年，在机场再见到程宏裕，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体重也减去一半。
那个穿法兰绒西服，头发疏地光亮的程宏裕消失了，剩下的是一个可怜干瘦的老头。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失去心气，离死就不远了。
程世英眼看着他一天天衰弱，胸中那股支撑他在海外厮混四年、一个电话都不往回打的气忽然就散了。
以往的爱恨纠葛，对程宏裕衰老的躯壳都失去了意义。程世英看见他浑浊的眼睛，就知道他们不再会有任何争论。程宏裕反而很讨好他，在最后的几年里，几乎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在和他相处。
到了死亡来临的那一天，程世英的心情很平静。
平静的心绪一直持续到今天，他说完一小节，略停了停。
自己的声音一停下来，程世英听到台下隐约传来的抽泣声，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发现是前排坐着的一位年轻女士。
他隐约记得这是中学学妹，某家千金，和程宏裕半点联系也没有，程世英不知道他的致辞有什么值得她流泪。
苏秀霞也在抽泣，头上没了黑纱，更方便她展示哀容，用一方小手帕按着眼角。程泽远却完全不配合他母亲，只顾瞪向台上——
程世英环视宾客，忽然一顿。
他有种很强烈的被注视感。
诚然，现在所有宾客都注视着他，但其中一股格外灼热而专注的目光。
不是程泽远，程世英想，他站在右手边。
他撑在讲台两侧的手指微微蜷缩，若有所感，目光向左转去。
丧葬主厅在三楼，除却正前方通往电梯的主门外，侧面还有一扇连同消防楼梯的小门，离台前较进。
小门上映出一张面孔。
苍白的脸，斜眉入鬓，桃花眼，正鬼气森森地看向他。
第5章 危险
惊慌中，程世英的手碰到话筒，一阵尖利的响声传来。
他骤然回身，转头扶住话筒，魂还没归位，嘴角已经下意识地露出些微笑意：“唔好意思，我讲太多，话筒罢工。”
众人善意地笑一笑，打散了些空气中的沉闷，程世英在片刻的空挡中定了定神，接着说下去。
没人注意到刚才的插曲。
烂熟于心的词稿如流水般自他口中说出，程世英在中间抽出心思，往旁边看了一眼。
消防小门后已没了人。
接下来整个过程中，他时不时就朝那扇小门看一眼，玻璃后再没有人。
几乎让程世英觉得刚才是他自己的错觉。
但他理智上认为，刚才那个确实是楚何。
那一瞬背脊发凉的感觉换起了他的回忆，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中学时期的记忆微微褪色，许多细节他都记不清了。
但楚何怪异得太突出。
眼睛一点都没变，程世英想。
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上中学时，楚何比一般青春期的男生要矮，也要更瘦，纤细的四肢，比旁人白两个度的肤色，是个有些过于秀气的漂亮少年。
这样的形象通常是惹人怜惜的，但楚何不同，他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按郑家明的话形容：“黑洞洞的，邪性。”
程世英却不那么认为，但不愿驳友人的面子，于是保持沉默。
他认为楚何的眼睛有种别样的神韵，他的身体是虚弱的，又是孤儿，但眼神却那么冷静而有力，深深凝视的时候，像是可以穿透人的灵魂。
两人还不熟悉的时候，程世英就屡次注意到他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落在他身上。他回头去看，在对上目光之时，楚何并不躲避，只是对他笑一笑。
那双眼眸也会跟着弯一弯，却仍是沉沉的黑色，阳光似是照不进他的眼里。
像块黑玉，程世英曾那么想。但那是他和楚何闹掰之前的事了。
“哥。”
程子钰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程世英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花圈面前，宾客已经渐渐离开。
“什么？”他低头看向小妹。
程子钰抬起头，杏眸闪亮：“他姓楚是不是？”
程世英这次是彻底地愣住了。表情有几秒的凝固，睫毛颤了颤。垂下眼看她：“……你知道他？”
“当然，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程子裕似是注意到了他的惊讶，眨了眨眼道：“有一段时间你不是经常带他来家里玩儿吗？还老是让晶姐给他煮补品吃——”
程世英闻言，沉默下来，他以为两人的关系很隐秘，没想到竟然有被小妹注意到。
程子钰瞥他的脸色，小心道：“不过后来他好像没怎么来了。”
程世沉默片刻，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都是以前的事了。”
·
丧礼结束，多数宾客告辞离开，留下少数亲友接着守灵。按照老传统，亲人应该守灵整夜，不过现代社会时间宝贵，大多数人选择守半夜，甚至只有几个小时，以略表心意。
除却程氏兄妹，苏秀霞和程泽远自然留了下来。
郭兆基不是程家亲友，却赖着没走，鬼鬼祟祟地转了几圈，凑到程子钰身边来：“程小姐。”
程子钰吓了一跳：“郭先生，您还没走？”
郭兆基心想这话说的真不中听，不过面对个上中学毕业的小女生，他也不好说什么，干笑了两声道：
“留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一边说一边环视左右：“你哥哥呢？”
程子钰心想有什么忙好帮？事情都是殡仪馆包办。她不太喜欢哥哥的这个同学，不过也不好拂他的面子，便道：“和家明哥在外头说话。”
郭兆基脸色一僵，抬头望去，果然看见门外两个人站在露台上，正是程世英和郑家明。
郭兆基的神情不禁有一瞬的扭曲，瞪着不远处西装楚楚的两个背影，心头的那股热乎劲儿一下子就没了。
他的视线穿过玻璃，看着郑家明偏过头，说了句什么，程世英笑了笑，眉毛和嘴角的弧度在略暗淡的晚霞中舒展。
两人仿佛自成某种氛围，让旁人无法轻易靠近。
郭兆基咬着牙，看起来跟被人冲脸上打了一拳没什么两样。
他满以为程家落魄，程世英已经走下神坛，跟他站在一起，或许比他还落魄一些……没想到旧秩序不变，他依旧被隔绝在阶层之外。
程子钰瞥见他的脸色，心想这人忒奇怪，刚想找个什么理由将他打发走，就见郭兆基黑着脸转过身，气冲冲地走了。
脚步将地板跺得砰砰作响，程子钰’哼’一声，转过脸。心想待会儿一定得劝劝哥哥躲这个人远一些，阴晴不定，一点没有风度，比他的其他朋友差远了。
露台上，程世英和郑家明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动静。
他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郑家明替他点燃。
烟雾缭绕间，程世英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呼出来。
郑家明一只手揣在兜里，拿着烟：“你以前是不抽烟的。”
程世英看向他，笑了笑。
郑家明凝视他这位朋友，程世英身形挺拔，穿样式最普通的黑西装也与他人不同，面孔略微憔悴，却丝毫不折损他的英俊。
郑家明想到中学时期，公子哥们打发时间，有时找一间空闲的会议室聚起来抽烟，程世英从来不参与，问他就回答：“家里妹妹不喜欢。”
众人便纷纷打趣他，以后结了婚一定开口闭口：“太太如何如何。”
现在这个冰清玉洁、白马王子式的人物也终于堕落了。
郑家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惋惜有之，但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他见程世英又吸了口烟，嘴上安慰道：“别抽太多。”
程世英点点头，果然很克制，吸了几口便按灭了。
这时，些许嘈杂的人声传来，两人向下看去，见是一位小姐站在院子里，正四处找冰块，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被她差使者着跑来跑去。
她面上的妆有些脱了，眼圈微微红肿。程世英望向门外，一些执着的记者还没有走，硬要等到最后一波宾客离开，她应该是怕不好看的照片被登上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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