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贸生意是早就谈好了的，一部分卖给老合作伙伴英国R&C公司，另一部分由国内知名的商业集团接手。
当时谈妥生意，程宏裕回家就将自己关了起来，半夜把程世英招至床侧，拉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这些都是你曾曾祖父打下的生意……现在要卖给英国佬，我心里难安。”
“你爷爷老是跟我说，当年卖拉链，跟台湾人打擂台，一毛一分都要争破头。”
一会儿又说：“珠宝生意卖给上海人……他们做惯了内陆生意，粗手粗脚，也不知道做不做的好。”
程世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知道程宏裕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于是他默默听着。
嘟嘟囔囔翻来覆去几个小时，程宏裕最后竟哭起来：“世英，是我对不起祖宗，丢了家业……我没脸下去见你爷爷……“
他哭得伤心，眼泪鼻涕全蹭在了程世英手背上。
程世英坐在床边，看着记忆中连袖口上的一颗纽扣都要计较的人现在满身狼狈，蜷缩在床榻上如同任何一个落魄的中年那样痛苦，只觉得悲凉。
不管怎么样，程家的落魄已成事实。程世英一整天的时间被各种会议填满，上午分别拨给律师、投行顾问、各部门领导每人一小时，下午英国人抵港，程世英亲自去迎接，陪同游港的过程中还要抽空确认尽调报告上的几个数字。
一天下来，累得程世英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资料递给王助理：“你帮我写封邮件。”
助理接过材料，刚想问细节，就见程世英在纸上点了点。他低头一看，发现上面几句话被圈出来，字迹工整地仔细写下了笔记和对应的人，几乎是美化一下语言就能发出去的程度。
王助理立即道：“我现在就发。”
程世英点了点头，向后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
王助理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没一会儿就将邮件写好，刚要点发送，就听见程世英道：“不用抄送Chloe。”
王助理一顿，抬起头，有些疑惑：“为什么？她是采购部门的主管——”
程世英睁开眼，轻轻看了他一眼，浓密的睫羽压在眼下略微的青黑上：“你明天提醒我，我再告诉你。”
王助理闻言也不再问，乖乖将Chloe的名字从抄送名单上删除，将邮件发了出去。
他转过头，见程世英闭着眼，略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
帅哥休息的时候都像在拍画报。王助理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心口，按捺住了第一百零一次想要偷拍上司的冲动。
他毕业这几年，程世英绝对是他跟过的上司里面形象最好的一个。
不止形象好，脾气也特别好。
王助理是在程宏裕突发心脏病，从一线退下来以后才加入的程氏，当初应聘的时候还战战兢兢，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面试这个职位，因为之前程宏裕的助理基本上是小半年就要换一个，是业界出了名的难伺候。王助理毕业后也前前后后应聘过不少二代继承的产业，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姐少爷做上司有许多通病，什么形式主义，工作和私人不分，专业性差等等问题，曾经都把王助理折磨得不轻。
但程世英却不是这样，王助理跟他工作了两个月，就已经把先前几年形成的偏见都丢进了下水沟里。
程世英一看就是那种从小接受精英教育长大的少爷，社交，谈判，演讲等等对外技巧炉火纯青，多乏味的故事从他口中讲出来都是另一种味道。
更少有的是程世英不仅会说话，也干事实，责任心还很强，不是那种不肯下苦工的领导。王助理见过太多表面上在集团工作十年实际上连Excel都不会用的领导，见到程世英这种每个数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简直如旱地逢甘霖。
除却个人能力，程世英的个人魅力也很强。
脸就不说了，王助理长这么大没见过比上司更好看的真人，更难得的是程世英一点没有少爷脾气，特别平易近人。
王助理跟他工作这三年间没见过程世英发一次脾气，累了顶多就是不声不响地坐在一边，当一副安静的美人画。
所以尽管知道程氏破产在即，王助理还是选择了留在程世英身边。毕竟这么一个通情达理又人美心善的领导实在是太难找了。
他发好邮件，轻轻合上电脑，趋向程世英面前：
“程先生，累了吧？”
他看着靠在椅背上的程世英，心里感慨了一下世家公子休息的时候坐姿都这么端正，跟他第一份工作那个两条腿翘在办公桌上打游戏的领导简直是云泥之别。
见程世英脸色微微发白，不觉将声音放轻了些：
“我去把车开出来，您休息一会儿，我一会儿发消息交您。”
程世英闭着眼，浓密的睫羽颤了颤，’嗯’了一声。
王助理他脸颊上的阴影，心想以后等结了婚老婆生孩子，一定要把程世英小时候的照片拿给妻子天天看看，以求小Baby也有这样又长又浓的睫毛。
他心里叹三声，这才转身去开车。
大门被轻轻合上，程世英闭着眼，却没有真正睡着。
他这几天总共睡眠时间不超过七小时，已困倦到了极点，但某条神经却在头脑深处跳动，让他不能入眠。
其实邮件不能抄送Chloe的原因很简单，只是程世英累极，分不出力气说话。
现在的程氏如同一艘即将沉沦的巨轮，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面对换东家的风险，稍有资历的高管中不少在着手跳槽。程世英察觉到端倪，提前让他们远离并购案的细节，也是规避风险，虽然这些高管都签过NDA，但也防不住有人会为了利益破坏协议，等程氏正式宣布破产，兵荒马乱的时候也分不出力气来走诉讼流程，到时候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现在促成几个并购案平稳落地是最告优先级，程世英不得不格外分出些精力来，留意集团内高管的动向。不仅集团内的，还有程家几个持有股份的叔叔叔公——
程世英闭着眼，在脑中将每个人都过了一遍，初步列出来几个需要确认的事项。助理也需要下班，而且程家内部的一些事情不好让王助理一个外人知道。
办公楼里大部分的员工都已经下班了，楼层除了这间办公室都灭了灯，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空调系统传来的轻微嗡鸣声。
程世英不免感到了些许沉闷。
在这艘沉没的巨轮上，他孤立无援。
程世英闭着眼，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张脸。
“我以后想去程氏工作。”
少年清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夏日灿烂的阳光自阁楼的玻璃窗外洒进来，黄灿灿地映在地板上，程世英躺在上面，脸被晒得有些发烫，手臂却被冷气吹得凉飕飕的。
他听到声音，扭过头，对上一双宛若黑玉的眼睛。
楚何侧躺着，面对着他，又说了一遍：“我以后想去程氏工作。”
程世英在强烈的光线下眯了眯眼，也转身过去，手肘压到了少年略长的头发，又赶忙移开：
“可以啊。” 他笑了笑，问：“你想去哪个部门？”
楚何看着他，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程世英被逗笑了：“那怎么行，你要跟我抢岗位啊？”
楚何见他笑，眸光微微闪烁，片刻后腼腆地敛下眼：“当你的秘书，或者助理……都行。”
彼时程世英也还是个少年，对公司运营的了解不深，脱口而出道：“那怎么行，你头脑好，怎么能打发你去干杂活？”
楚何闻言，抬起眼看他，轻轻笑了笑：“没关系。”
程世英记得他当时专注、认真的目光：“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能一直看着你。”
少年变声期前柔软的声音在他的记忆中徘徊，程世英忘记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他当时的感受，觉得楚何那样粘他的样子很可爱。
彼时两个人正是感情好的时候，现在想起来——
程世英意识有些模糊，就在快要坠入回忆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程世英骤然睁开眼睛。
在办公室偏冷的光线的灯光中，他回到现实，抬手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清醒了些，同时接起电话：
“到楼下了？我马上下来。” 他道。
对面却许久没说话。
程世英疑惑地皱起眉，接着眉尾一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王助理很有分寸，知道他浅眠，不会真的睡沉，一般都是发短信，不会打电话来。
就在这时，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这么晚了，要去哪？”
第7章 通话
男声有些低沉，声音冷冽，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程世英没认出那声音，愣了一愣，蹙起眉：“请问是哪一位？”
声筒里有一瞬的空档。
接着，那声音再次传来：“你没存我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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