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导致,那些人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破棉被,还是从家里带来的,现在谁还自己做被子?买不起吗?”
“他那护身符也好笑,一个木头疙瘩,现在的人都戴玉。”
“土鳖就是土鳖,看着就恶心。”
他的自尊心受到强烈的刺激,不懂事的他开始怨恨起姥姥姥爷,为什么要给自己做棉被,为什么要给他刻这样丑的护身符。
他开始变得虚荣,他赌气地摘掉了护身符,用攒的钱换了被子,买新衣服,尽量抬头挺胸走路,可、还是没人尊重他,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就又缩了起来。
“打架的事,家里知道吗?”韩竞沉沉问。
叶满:“知道,寄宿那户人家给打了电话,我爸骂了我一顿,让我好好读书,别给他找事。”
韩竞捏紧手指,叶满没察觉。
“哥,真奇怪,”叶满轻轻地说:“其实他们打我的时候,我没太记恨,甚至现在也不记得他们是谁了,因为他们是替我爸惩罚我的,也比我爸打得轻多了,我不怎么疼。”
韩竞没说话,叶满也不用他回应,他只是想说,就继续了下去。
他开始用力说自己的虚荣。
有一天下雨,妈妈忽然来学校门口看他,穿得很土,别的家长都撑着伞,她举着一块路边捡的破塑料膜,笑着看他。
可叶满非常生气,他瞪了妈妈,快步离开,假装不认识她。
妈妈很无措地追在后面叫他名字,周围都是同班同学,都在好奇又戏谑地看他们,叶满恨不得快点摆脱她。
当他回头看时,看到了妈妈脸上挂着的小心翼翼的笑,凉凉的雨丝飘进叶满的眼里,与多年后贵州的雨温度相似。
那个笑他记了十几年。
很多次梦回都清晰浮现,他恨自己虚荣,伤害了妈妈,他想回去对那时的自己拳打脚踢,想笑着跑向妈妈,可十三四岁时的叶满做不到。
他的全身、整个灵魂都被坠住了,他甚至每一句话都不是出自真心,每一个表情都出于逞强,他变得乱糟糟,想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消失,开始对自己的每一天失去概念,他的心没有片刻安宁。
叶满哭得停不下来,雨停了他还没停。
他几乎崩溃了,头上细软的卷发垂下来,看起来狼狈极了。
韩竞低低地说:“后来呢?那些人怎么样了?”
叶满擦着眼泪说:“我只知道坐在我后面的男生,他过得特别特别好,成了一个百万网红,特别正能量,经常安慰那些经受暴力的学生。”
“特别奇怪,哥,”叶满抬起头看他,说:“为什么做了坏事的人反而能过得好?我有时候会偷偷去他的直播间,听他说话就觉得这个人特别好,可我听他说话时,就像被一遍遍顶着桌子,我发现我还是害怕他,甚至不敢在直播间骂他一句。我、我不明白曾经他为什么那么对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好,他在为民除害,在做正义的事?”
韩竞那双沉静的眸子回视他,说:“小满,这些事你始终过不去吗?”
叶满:“嗯。”
他笑笑,说:“我知道,事情已经过了很久,我应该放下了。”
韩竞:“我不是想说这个。”
叶满茫然地看他。
韩竞问:“你没有想过再去面对他吗?”
叶满怔住。
半晌,摇摇头。
“我知道一块塑料膜也能挡雨的,我知道那块雷击木护身符真的避邪祟,知道姥姥的棉被最暖了,知道别人不喜欢我是他们的自由,知道虚荣让我变得悬浮、扭曲。”叶满只是轻轻地说:“可知道这些的时候,我的初中已经结束了。”
韩竞给叶满套上新靴子,向他伸出手。
该继续赶路了。
叶满擦干净脸,自己虚软地爬起来,弯腰拿背包。
韩竞却向他张开了双臂。
叶满的满是血痕的心脏渐渐跳动起来,直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慢慢环住了他的腰。
察觉到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力道,一种绝对不会轻易放手的力道,他开始大哭,撕心裂肺地哭,虽然哭的声音很低。
就好像十几年前的泪水都压在了今天爆发。
他把自己的坏都说给这个美好的人听,他还是愿意给自己一个拥抱。
贵州的雨又落了下来,顺着崖壁聚成水流,淌下来。
藤蔓纠缠里,有奇特的粉红色开满树。
树梢就在他们脚边的山崖旁,栾树蒴果挂满了枝头。
叶满哭得太厉害,有些忘了如今是那年那月,忘了自己在哪里,也忘了自己抱着的是谁。
他只觉得,那种酸楚铺天盖地,把他淹没了,可他却从那样的情绪起伏里得到了一丝喘息。
“小满,”韩竞把唇贴在他的发顶,低低地说:“你没办法,在那样的环境里,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满紧紧抱着韩竞,眼泪顺着他的黑色冲锋衣淌下来。
无解。
这是对叶满最好的安慰了。
他知道身处那样环境里自己无可奈何,他才十三四岁,他出身资源匮乏,本身脑子又不灵光,他本来就和同龄孩子有巨大信息差。
他以前想,别人不喜欢他没有错,不爱和他玩也没错,是自己错了,自己总是做蠢事。
现在有人和他说,是他没办法,他不用在一夜一夜梦回中反复去责怪自己的软弱,他是真的没办法。
时光回到十几年前,叶满缩在冰冷的被子里,眼泪从眼眶滑落时,天上落了一滴雨,落在青藏公路上。
23岁的韩竞抬起头,那滴雨正落在他的眼里,他那夜要走的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已经记不清。
大车车队的灯光照亮雨夜,那么冷锐精明的韩竞也不知道,未来会遇见那样一个人,破碎的像雨水一样,他用力捧都捧不起来。
韩竞照常给外界发了卫星定位,下午时天放晴,两个人走得比较顺。
叶满被咬了好几个包,脖子红了一片,他不得不拉紧衣裳。
只是脚疼。
新靴子并不那么合脚,磨得脚边疼,他没太当回事,但是休息时候甩了两下脚,被韩竞发现了。
脱下靴子时,一个大水泡已经磨烂了,流了血。
韩竞用绷带帮他缠好,说:“我们原路返回吧。”
叶满立刻说:“我不疼。”
韩竞半蹲在地上看他。
叶满轻轻地说:“你说,可以把故事留在这里。”
韩竞便不再坚持。
夜里,叶满开始了他的第三次倾诉。
这一次,他在纸板上写下——对抗。
韩竞的则是——顺应。
他们不再一样,本来他们就不应该一样。
第99章
“还疼吗?”帐篷里, 韩竞解开缠在叶满脚上的绷带,说:“明天早上我们进溶洞,怕黑吗?”
叶满摇摇头, 不停挠脖子和腮。
“哥, ”叶满问:“为什么虫子不咬你?”
韩竞凝眸在他脸上脖子上看了几秒, 说:“因为我皮厚。”
他低低说:“刚涂了药, 别动了, 再抓就破了。”
叶满没停:“破了就不痒了。”
韩竞抓住他的手腕,说:“破了会留疤。”
叶满一点也不在乎,噗通倒在睡袋上, 一天的疲惫瞬间放松,他动也懒得动了。
“我身上有很多疤,不怕多一个。”叶满慢吞吞地说:“韩竞,我小时候总想, 人会蜕壳就好了。”
韩竞在给他的脚上药, 说:“蜕壳?”
叶满:“很小的时候身上总是有伤, 有时候会留疤,我自己看着的时候就想,假如我走着走着, 身上这层有伤的壳子就蜕掉了, 成了一个脆脆的壳,然后蜕壳后的我没有疤了,干干净净, 变得很新。”
韩竞说:“现在不这样想了?”
叶满目光有些散:“从泥坑里爬出来衣服脏了,从那个壳子出来,一切杂质都脱离,变得很漂亮, 变得轻盈,脸上没有泥巴,身上没有疤。如果这样就好了,肾脏坏掉,把肾脏给蜕掉,心脏坏掉,也能把心脏蜕掉,再重新生成,留下一个人形壳子在原地,自己变得崭新。”
头顶户外灯轻微摇晃,韩竞的手半撑在叶满脸侧,稍稍俯下身,近距离看他:“你有时候会有那种感觉吗?”
叶满注意力很轻易就全被韩竞吸引,他乖巧地睁大眼睛看韩竞,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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