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以为他还是不愿意跟自己回家,正要哄他,就听叶满有些愧疚地说:“我可能得去一趟香港。”
韩竞一愣:“香港?”
叶满点头。
他从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学生用的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一张红色的纸,还有一封信。
那是一封绝对早于谭英信件年代的信,信看起来已经脆弱不堪。
上面写着孟芳兰的名字。
“这是外婆年轻时的信,她的战友发给她的,年轻时她辗转很多地方,信断断续续,后来失联了,信有好多封,现在只剩下其中一个人的一封信了,”叶满说:“外婆现在很孤单,时常看着老照片发呆,那个男孩儿一直想去香港找找来信人,可他年纪小,又走不开。”
韩竞:“老人家已经九十了。”
叶满明白他的意思,垂眸说:“无论写信的人还在不在世,我想,都该去看一看的,每次与老人待在一起时,我都会恐惧时间。”
韩竞一默,问:“老人家知道吗?”
叶满抿起唇,他把半张脸埋进了围巾里,只露出低垂的眸子。
“您……参过军吗?”今天早晨,叶满帮着孟腾飞晒鱼干的时候,看见老人家望着墙上的照片发呆,忍不住问起了她的事。
“嗯。”她挪开混浊的视线,困倦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过了十来分钟,叶满走进房子,老人已经歪在轮椅上睡着了。
叶满停下脚步,仔细看玻璃后面的黑白照片,那些面孔都非常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岁。
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吸引,长久停留在上面。
“那是我的金兰姐妹。”老人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他侧身看过去,早晨阳光正从门口晒进来,恰好落了一条分割线在老人身上,胸口向上在光里,向下在黑暗里,就仿佛黑暗即将将人掩埋。
叶满心里莫名不舒服,走过去,把她拖进了阳光里。
“唉、唉,”老太太连连摆手,笑眯眯说:“你也喜欢这样,小英也是,冬天只要有太阳她就让我晒着。”
叶满一怔。
他侧头看向一旁,仿佛看见一个窈窕身影正站在身边,同他一起扶着轮椅。
“我们一起上战场,在金兰谱上签了名,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哪一个牺牲了,剩下的人要帮着照看家里的老人。”
金兰同契。
叶满有些震撼,那是战争年代,她们缔结这样的盟约,是已经准备好了牺牲的。
那些岁月已经过去了,可再次提起时,老人的脸上仍挂着令人胆寒的恨意。
叶满那时候好像一下就明白了,在梅里雪山,谭英为什么会对日本人那样排斥。
“她十六岁参加革命,打过日本人,抗美援朝时,又从福建调去了朝鲜,这一辈子没有结婚。”叶满看着手上的那个学生用透明文件袋,轻轻说:“她跟我讲了很多事,以前的,现在好像已经被很多人忘掉的事……本不该被忘记的事。”
那个上午,他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听着老人的故事,呆呆看着照片里年轻时她的模样。
那是个眉眼清秀的姑娘,编着两个粗粗的麻花辫,与轮椅上这位老人隔着时光对视。
那些硝烟弥漫的岁月仿佛在对视间回溯,岁月里熟悉的脸孔一个个出现又消失、销烟四起,最后血的史书落下,被海岛的阳光晒成金灿灿的光点,坠落在苍老褶皱的手上、花白的发上、混浊的眼球里。
时间把她留在了这里,那些人大都已经消失了,明明活了很久,可这个世界开始变得那么陌生。
“这个是那时候签的金兰谱。”老人从柜子里面翻出这个东西,珍惜地打开,给叶满看。
那是叶满第一次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小心地捧在掌心看,大概因为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所以金兰谱只是用一张红纸匆匆写下。
里面有誓言,有结义人的姓名、籍贯、年龄、家庭成员。
字很漂亮,写的人文化水平应该很高,叶满慢慢念着:“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一人战死,共奉椿萱……”
“是政委帮忙写的字,”她兴致勃勃,指着照片给叶满认:“这个是大姐,她姓方,方慧珠,她没从战场上下来,是四川人。这个是二姐,齐红梅,也是四川人,我只知道她后来嫁去了北京。这个是我,这个是四妹,莫青,广西人,她长得最美。这个是五妹吴素芬,湖南人,她年纪最小,我们最疼她……”
她把每个人记得清清楚楚,然而岁月流走了,祖国变化翻天覆地,她们早就断了联系,各自离散,甚至不知生死。
金兰谱,那是老一辈人的精神传承,在现代,或许以后只能在博物馆能见一见。
她又翻出那仍保留着的唯一封信给叶满,那是四妹发来的,信打香港来。
叶满看着看着,发觉老人没了声音。
他抬起头,老人又睡着了。
只是这一次她睡得很短,只是稍微打了个盹儿,几分钟后,她望着墙上的照片,似乎有些怔忪,喃喃说了一句话:“要是照片上的人能走下来该多好。”
……
“那孩子跟我说,他早就想去找一找外婆该认识的人,他想让外婆见见。”叶满垂眸说:“中午,他从柜子里偷了这两样东西给我,我想替他去找找。”
韩竞:“我和你一起去,但是……”
叶满没说话。
韩竞:“能不能等几天?我的港澳通行证过期了,得换证。”
叶满低着头:“我自己去可以的。”
韩竞:“我和你一起。”
“哥,我不能老是绑着你一起做事。”叶满心平气和地说:“这一路遇到了很多人,跟着谭英,也有你陪着,我好像储存了点勇气去面对这个世界。”
韩竞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独立面对世界试试。
但这一路上大多数事情韩竞并没有插手,都是叶满独自面对并解决的,他一直不动声色了解他,在旁观着他的变化,也逐渐被他吸引,直至真的爱上。
他现在被叶满拒绝,莫名有一种被老婆抛弃在家的不适感。
他没立刻回答叶满,他没做好分开的准备,上一次他和叶满在冬城分开,叶满冷了他几天,直接把他甩了。
虽然理性上知道这不太可能,但上次叶满的断崖式分手还是让他产生犹豫,他并不是能时时猜到叶满的心思,冬城分开那天早晨,叶满抱他的力度一度让他觉得对方特别喜欢自己来着。
有前科的叶满枕在他肩上,侧头看他。
“老公。”他叫这个称呼时,韩竞总会被吸引心神。
漆黑幽深的眸子垂下看他,仍没说话。
“我知道你有工作,已经推了很久了。”叶满说:“我在香港最多能留七天,等回来后,我去西宁找你。”
韩竞不愿意:“我们很长时间没分开过了。”
叶满安抚他:“只有七天,你的港澳通行办下来那天我都回来了。”
韩竞:“……”
他抬手,有些粗糙的指腹捏住叶满的脸颊。
最近叶满脸上长了些肉,半张脸被捏起来,小包子似的。
“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韩竞淡淡说。
叶满心口好像被撞了一下,笨拙的他模模糊糊意识到韩竞好像现在很在意他。
“我舍不得你啊,”叶满被掐着脸,含含糊糊地告白:“我爱你。”
韩竞锐利精明的眼睛仔细观察他少顷,松了手。
“把狗留下。”他退了一步。
叶满笑:“我本来也带不过去啊。”
韩奇奇正好奇地看着远方海洋,两只大耳朵软软搭着,丝毫不知道自己变成了狗质。
叶满有些不舍,摸摸它的小耳朵,试图让它立起来,自己的耳朵却忽然被咬住。
韩竞咬住了他的半只耳朵,用尖牙慢慢磨,他的耳朵很敏感,这太刺激了,叶满紧紧闭上眼睛,浑身发抖。
“韩竞……”他小声挣扎。
韩竞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热气争先恐后扑上他冻得冰凉的耳尖,警告道:“如果敢失联,我就……”
叶满认真说:“我就自己跑去无人区,在身上刷好芝麻粒和孜然喂狼。”
韩竞不再说话,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偏过脸,堵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相互依靠着接吻,太像叶满只在梦中才能出现的限定的不孤单场景,可他清楚这是真实的。
他没有闭上眼睛,急切地抓住韩竞的衣袖,主动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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