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梦游,应该听不到韩竞说什么。
可下一秒,韩竞听到他惊恐地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不要抓我!”
韩竞心里一跳,仔细观察他的脸,那张苍白的脸上渐渐滚落泪珠,转瞬湿了一片。
“韩竞。”叶满忽然说。
韩竞一愣,以为他醒了,正要应声,却听到他说:“我给你八千万,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韩竞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满仍在梦游,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韩竞出现在了他的梦里,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存在出现。
韩竞低低开口:“买卖人口犯法。”
叶满怔了怔,片刻后,他轻轻说:“我买不下来,他好有钱。”
韩奇奇好着急,不停用爪子抓他,可叶满醒不过来。
韩竞的大手覆上他的后脑,插入他柔软的发间,他控制着叶满,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买下来也会跑的。”叶满又说。
叶满的腰被紧紧搂着,修长的身体像一张僵硬的弓,将要折断似的。
他轻轻地说:“我走了,韩竞。”
韩竞皱起眉。
叶满稍稍平静下来,身体也软了一点。
锐利的黑眸凝视着叶满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男人眯起眸子,慢慢问:“你想把他买下来做什么?”
叶满呆呆地说:“捏背,每天都捏背。”
韩竞:“……”
韩竞说:“趴下,我给你捏背。”
叶满迟钝地定格,几秒后,渐渐顺从地趴了下去。
这个高度韩奇奇能碰到他了,不停舔他的脸试图唤醒,被韩竞拎起拿开。
他给叶满盖好衣裳,隔着一层衣料,熟练地给他捏着背上的细肉,捋着脊椎慢慢向上。
叶满睁着的眼睛缓缓闭合,随着韩竞的动作,一点点安静下来。
直至浓夜重归寂静。
韩竞守在他身旁,很久没有动作。
黑夜吞噬了高原夜色,绒赞卡瓦格博峰下,一个小小的孩子迷失在暴风雪的夜,他踩着厚重的雪,孤独地向大山而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背着很大的行囊,匍匐在朝圣路上。
小孩子踉踉跄跄追上去,跟着她的脚印,艰难地向前。
帐篷里宁静安逸,户外灯打开了,挂在头顶,叶满的笔记本在刚刚的挣扎中掉落,翻开一页。
韩竞低眸,看清了上面板正得略显稚气的字迹。
——
八月八号,我们抵达了德钦县城。在这里遇到了当年的老邮递员,也第一次从人的口中听到谭英的名字和只字片语的事迹。
她是一个徒步中国的背包客,老邮递员不知道她的年纪,只一直称呼她为“汉族姑娘”。
我听说了一点她的事,她在德钦停留那个冬季,雪下得很大很大,而梅朵吉信里的场景,老邮递员也亲眼见证过。
那天她背着包来到县城,帽子上、睫毛上都落满了雪,可她整个人都是热的。
无法用语言形容,可见过她的人都会有那种感觉,她热气腾腾,充满精力、机敏、满是正气。
老邮递员看着那个像雪人一样的背包客,看着她怒气冲冲地抓起雪向日本人丢去,在中日友好的年代里,她表现得非常不友好,她痛恨着那些人,如果不是被人拉着,她或许会上去殴打。
老邮递员说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七年。
她在我的脑海中又清晰一点,像是一幅铅笔画,笔触虚线勾勒起边缘,又描深一笔。
她在梅朵吉家里住下,每天都帮着梅朵吉和她的妈妈做事,她很能干,什么都会做,那家只有两个人,每天工作很重,梅朵吉有先天性心脏病,谭英的到来,让她们一家轻松了不少。
她们都很喜欢谭英,梅朵吉的妈妈拉忠给谭英梳起藏族女人的辫子,在一次老邮递员去他们家里送粮食时,看到她们围坐在火炉边,谭英穿着他们本地的藏式黑色百褶裙,拉忠为谭英编着辫子,红布包头。他喝了梅朵吉递来的酥油茶,短暂一碗茶的时间里,他曾与谭英交谈过几句,印象里,她是一个大方的姑娘,藏语说得好,说话就会先笑,眉眼灵动,可惜,当我再让他描绘细致时,他的记忆已经将谭英的面容抹去了。
我只能用想象力推测,她一定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有一张美丽的脸孔,所以才可以受人喜欢。
可我仍然无法理解,人们之间的牵绊怎么会如此深厚,我知道,假如我去世了,不会有人替我去磕十万长头,让我替别人磕,我也是不愿意的。
我无法理解梅朵吉和谭英之间的友情,也不理解贫瘠生活中让人们感到内心安宁满足的宗教信仰,总觉得那是被过度美化过的,有表演成分。
我没有信仰、没有朋友、现在甚至没有家人,我当然知道我的思想自私偏激,当德钦的雨停时,我抬头看见蛛网上那只曾爬上我的脸的黑蜘蛛,仿佛听到它说:那是因为你的精神很穷。
……
那个青海男人借给我一台相机,好像很贵,拍照很好看,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我坐在崖顶拍摄卡瓦格博,脚下是上下雨崩,风吹来时,我仿佛听到了雪山的语言,就像小时候我坐在白色的盐地里,天空同水鸟与我对话一样。
我对雪山说:我叫叶满。
雪山回应我说:你的话好多。
姥姥说,说话太多会短命,我就闭上了嘴。
——
叶满已经睡着了。
韩竞把他抱起来,放进睡袋里。
一道平直的拉链声后,睡袋拉好,就像叶满未曾梦游过一样。
户外灯关了。
韩竞躺回去,手臂抵着双眼,沉默下来。良久,他低低抽了口气,想起刚刚听到叶满与雪山的对话,微微皱起眉头。
叶满醒得很早,醒时天正青。
韩竞还在睡,露营地里安安静静。
他没有昨晚的记忆,只觉得昨天睡得很好,一早起来难得神采奕奕。
他解下毛线,抱起也醒过来的韩奇奇,小心拿起相机,从帐篷钻了出去。
天已经开始亮,但是太阳没出来,最后几颗夏日星辰还坠在天空,坠在梅里雪山上方。
天冷,风有点大,叶满在昨天的地方坐下,捧着相机拍远处的山。
韩奇奇从他的衣服里露出一个脑袋,也好奇地看远方。
“韩奇奇,”叶满眸中映着远方雪山,低低说:“你为什么会被丢下?还是说你本来生在旷野?”
韩奇奇歪头,好奇地看他。
叶满:“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主人?”
韩奇奇不说话,但舔了他。
叶满按下拍摄,一张画面定格,下一幅画面又出现,天光青而静谧,叶满平时最讨厌凌晨时间,他的记忆里都是小出租屋里青灰的潮湿,那会唤起他的焦虑和无望,现在在空旷的天地间,面对雪山和星辰时,他却没有那种感觉。
大自然透明的风舞动着他凌乱的黑发,他的皮肤凉丝丝,手也凉丝丝,但心口很烫,因为韩奇奇在那儿。
“我不会养你了,”叶满轻轻解释:“回去后,我连养自己的精力都没有,而且在那个屋子里的我很怪,如果任何东西踩我的地板,碰我的床,我都会崩溃,我会不理你,会讨厌你,那样你会伤心。所以,我会拜托韩竞,如果他不能收留你,就帮你找一个脾气好的主人,我会给你的新主人很多钱。”
韩奇奇迎着风,被吹冷了,缩回小狗头,埋进他的黑色厚衣服里。
叶满觉得它同意了,就继续拍摄神山。
他拍了好多张照片,就像以后不会再来一样。
直至天空更加明亮,山下开始有车上来,露营地开始有说话声,韩竞从帐篷里出来,动作略仓促,看到叶满的背影时,他稍微松了口气,向他走过去。
而就在此刻,他抬起头,看向远山,一抹耀眼的光芒出现在天地之间。
“是日照金山!”
“太震撼了!”
“快!快拍下来!”
“天啊,我快哭了……”
模模糊糊的话语,被晨风吹往四方,叶满在呼呼的风声中,仿佛辨别出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她说着藏语:当一个人的勇气、运气、人品打动绒赞卡瓦格博,才能看到日照金山。
仿佛是真的在身边响起,又好像来自远山,叶满直起腰张望,天地空荡荡,忽然觉得,那或许是神仙说的话。
他呆呆看向那座金色山峰,他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调色,浓金的雪光、青色的山影与天空,山顶的云瀑流动,好像燃起的金色火焰。
太耀眼了,相机无法模拟人眼看到的美,文字也无法描述那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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