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要替这些个男旦拉媒娶妻,这可才算仁义!”顾大说完,又是意味深长一眼。
“总归得让这些个伶人有个安稳处。这世道,你我的姻缘自己做不得主,这底下的人也不好过。无非都是搭着伙过日子,俩人总好过一人。我啊,捧了谁,也想让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能享些齐人之福。所以,我说你啊,万万不可以拿着小戏子们当女子拿捏,银钱流水似的给,情话蜜里调油地说,不知道的还当是多深的情分。”
顾大瞥着弟弟眼色,“这‘情分’才是最害人的!若是什么勾栏女子、胡同窑姐儿的,荒唐到底也可以赎出来做姨太太,可…那可是一群男旦,玩多少年都不能生养!过个几年光景儿,他们艺丢了,也上不了台了,堂子又是一茬一茬鲜嫩的新人,他们怎么活?”
顾大故意抻着调子,“你猜他们最后都去哪儿了?直隶暗门子,还是投了永定河当了漂子?”
“大哥,您这些话,可当真?”
顾大一路敲打,这盏子里的茉莉香气正是起来了,于是只点点头,又端起茶盏,让香气儿从鼻尖儿进来,再品一口,沉入喉底。
看弟弟一口不喝,他摇摇头,只道他不会享受。
氤氲香气中,他不禁有些陶醉和洋洋自得,这可不就是唯有自己才能品得的“香”嘛。
捧戏子他也从来只玩那掐尖儿中的尖儿,其余人都只能玩他剩下的。这全京城头一份的小凤卿也正如这盏“特供”,可不是人人都能捧得的。
弟弟这几句话,像是对那没名没号的小戏子有了几分“情分”,可再深的“情分”,都得在这乱世里折上几分。
自己是顾家的长子长孙,生来就是要撑门立户的,就算是有些个风月心思,想给谁“情分”,也根本折腾不起。所以,便只好是实打实地,对这小凤卿又出钱又出力。
场场不重样的行头,四处搜罗的孤本曲录、戏本子,哪一样不是投其所好又花费巨资。
自己兢兢业业,牢牢守着这宗族,又尽着力气,事无巨细地护着名角儿的脸面和周全,已是顶有“情分”了!
想到这儿,他又补一句,“仲昀,你还是早早娶房媳妇,想玩儿再玩儿便是了。”
这一句,却又让自己无端起了愁———小凤卿那一房填的,可真是糊涂!
说罢,便垂着眸子,呆呆盯着那杏黄清亮的汤色,好似有些伤神,不再言语了。
顾焕章听这一席话是云里雾里,半知半解,看大哥无暇顾及自己,便匆匆告辞。
这一圈耽搁,非但没在这号称京城第一“老斗”的大哥处学到些什么东西,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回到顾公馆已近晌午,司机老庞在门房等着,犹犹豫豫把四处搜罗的报纸递给他。
“爷…这事儿怕是不好摆平。”
顾焕章直扯过报纸,才扫了两眼就“哗啦”一声揉作一团。
“叫金宝来!”
金宝小跑着进来时,正撞见主子将报纸摔在地上。
“遣人把昨儿的小报,有一份算一份儿,全买回来烧了!”
“好嘞。”金宝刚要退下,又迟疑道,“那第一舞台...”
“备车吧。”顾焕章起身,“我先去看看结香,你随后跟我去处理。”
金宝暗暗咂舌,他从未见过主子如此情绪外露,“那…那我让让厨房把午膳送到您房里。”
顾焕章走到卧房门前,虽说是自己的屋子,他还是轻轻敲了敲,然后才推开。
“爷…”柏青看到是他,轻唤了一声,然后又挣扎着起身,小脸红扑扑的。
“还发烧么?”顾焕章见人仍然虚弱,忙走到床边扶他。
“不烧了…”柏青声音软绵绵的,“就是饿...”
顾焕章听了这句,眉间阴云散开不少,“饭这就来。”
柏青眼睛弯弯地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
顾焕章看着人发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大哥的话,便不敢再言语,手指蜷了蜷,没有去捉那截细白的颈子。
只默默坐在床沿。
柏青探过去一点,扬起小脸看他,这人愁云密布的,和平时不大一样,“怎么了?”他声音很轻。
“嗯?”顾焕章被他一个探身弄得心神不宁。
“你好像突然...”柏青看着人脸色,把“魂不守舍”四个字咽下去,又道,“比平日要愁些。是...报上写得不好么?”
顾焕章喉结动了动,懊恼得很。
自己在外头呼风唤雨,对着这人却连句像样的谎话都编不出。自己那样多的银钱,在这人面前也似乎毫无用处。
好像自己什么也做不好,也做不了。
顾大的话已经入了心。虽说自己并不拿眼前的人当寻常伶人,可他那么爱戏,是要专注学艺、迟早要成角儿的。自己如若不注意分寸,那和毁人前程的纨绔有什么两样。
“没什么。”他最终只干巴巴挤出这么一句,伸手替人掖了掖被角,眸子垂着,目光始终没有与他对上,“你好好养病。”
大手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来。他其实很想捏一捏那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腕。
柏青这下就看出了回避,攥了攥被角,“我想了想......我本就是个没名没号的戏子,不怕他们骂。只要还能唱戏,再难听的话我也受得住。”
他只以为是报上说得不好,道出了自己心声,又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人。
他唱了几场戏便很是知道,自己有些照猫画虎的神态总能博得一些彩头,这就在这人面前如此运用着。
这人却没再和他对视,话锋一转,“你若真想唱......可认得方军门?”顾焕章想,自己早上才和方军门当面聊开,此人深谙捧角之道,倒并非不讲理之人,便想着跟这人说开。
“方军门?”柏青却睫毛一颤,眼里一汪春水似冻住了,心里也随之一沉,
顾焕章朝他看一眼,透水儿的眸子映入眼帘,这“老斗”的心态又浮现出来,他赶紧避开人的视线。
“之前在周府唱戏,见过。”这人又轻答,一股热气呵在耳边,酥酥麻麻地直往心里撞。
顾焕章干咳一声,直直起身,“他,他精通梨园行当。”
“可…他…”柏青小声说了一句。
顾焕章却没听到这吞吐,“明日,我引你们相见可好?”
柏青起了怕,不知他这是何意。居然,居然让自己见方军门…这是什么安排?就只是见么?
可看着这人躲避的样子,他又能够想出缘由,只好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就应了。
如今再提那日在周府,方军门是如何欺辱他、遣人打他,又有什么用呢。腔子里被攥得生疼,可这新疼盖了旧疼,那他就忘了吧。
可顾焕章却继续问,“在周府,你可是挨过打?”
柏青别过脸去,只道,“记不清了。”
“方军门虽诨名在外,但对伶人向来关照,”顾焕章赶紧继续解释,“那顿打......我定替你讨个公道。”
“不必了。”柏青抠着被面上的绣线,没抬头,“你说怎样便怎样罢。”
他自觉已经了然,大概猜到这是出什么样的交易。自己花了人家那么多银钱,又一点名堂也没唱出来…现在可能还有点用处罢。
“下九流”不就是这样么。
可柏青是个倔的,心里的不甘心没那么好打发,他想再和他较较真儿,既是不肯再捧他了,那旁的承诺呢?说要教他认字,要带他看戏园子,是不是也都作不得数了?
他便又伸出手,捏住那人衣角,“那你,还......教我念书么?”
“教。”这人答得干脆。
“戏园子呢?”
“病好了就去。”
听这两句答,柏青又觉得好受了点儿,可这人怎么总避着自己。
“爷……”他唤了一声,顾焕章就又坐了回来。
柏青手撑起身体,挪了挪,凑过去头,脑袋快要钻进人怀里,又仰着小脸儿,直直冲着人家,“谢谢您。”
一张亮堂堂的小脸儿毫无防备凑过来,顾焕章腾地就脸红了。
柏青也捕捉到了,黑眼睛活泛起来,或许“艺”不成,自己还有些个别的什么。
于是,他大着胆子,拉一拉人的衣角,又凑过去点,“爷,我伺候你,还你钱…你不要…把我给别人…”
第31章
一路上,顾焕章神色不明,“爷,这天儿,瞧着还要有场雪。”金宝也只得和他小心搭着话,偷眼瞧着。
窗外的天阴阴沉沉,压得极低,酝酿着一场大风雪,自家爷半张脸隐在貂绒领子里,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霜色。
顾焕章是在想柏青的话。
自己是流露出了什么猥琐心思么?让人家说着“要伺候”,他摇摇头,眉头锁得更紧了。
到了第一舞台,还未开锣。
几个穿灰布短打的伙计正蹲在台阶上啃烧饼,见着稀罕的铁壳子车过来,把烧饼往袖笼里一塞,油手在衣襟上抹了两把,这就起身赶紧迎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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