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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马上_陀飞轮【完结】(3)

  柏青一抬眼就看到俩大金牙,油滑的京腔混着鸦片臭。他缩着脖子,攥紧麻布袋,直往后躲着。

  可这金牙也不是吃素的,大手竟一下钻进他的破袄里,隔着里衣把柏青箍到跟前。

  顾焕章转着望远镜焦轮,铜镜里,少年耳后泛红,停在一桌前,勾着肩,塌着腰,但再看不明朗。

  他下意识去扶镜筒,金宝捕捉到了微不可见的动作,“爷?”

  “叫他上来。”顾焕章捏着望远镜,“你亲自去。”

  金宝快步下楼。

  二楼下来的奴才,到了外头也是爷,大金牙看这来势汹汹家养的架势,连忙撒手,假装继续听戏。

  金宝又换上了副客气面孔,“我家爷请小老板上座。”说着话儿就把柏青连拉带拽,“请”上了楼。

  顾焕章端着茶碗,从腾起的热气里看清了少年模样,没有预想的媚相,白脸,樱桃口。

  低垂的眼一抬,那一双眼珠儿,黑白分明,透了水似的。

  四目相撞,顾焕章手一滞,碗盖蒸汽滴在腕间,他也没觉着烫。

  金宝忙去接下茶,然后又把柏青往前一推。

  “老爷。”柏青怯生生的叫着。

  这个唯一坐着的人物居然很年轻,一双黑眸子清凌凌,看不出表情。

  “坐呀。”金宝眨眼道。

  柏青可不敢坐,自己破衫烂袄的。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吗?”他轻轻开口,生怕自己露了怯。

  二楼他是第一次来,可以前也隐约听师哥说起过。

  他垂着头,攥着自己烂袄子下摆,又看见自己的脚,从头到脚就这处新。

  为了台上好看,鞋头上挑着几根金线。他往后退了退,恨不得藏起来这三寸金莲。

  “坐下,陪主子听戏。”金宝看他木头似的,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顾焕章身侧落座。

  可柏青根本就没看金宝的眼色。

  他一心在想,这爷说的这个“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坐”法。

  金宝看他懵懵懂懂地神游,便上前一步,装出个爱戏的样儿,“这西皮二黄、梆子昆腔,种种的腔调您是行家,您呀,好好给我家主子讲讲这折子戏!”

  金宝说着,又朝柏青做了个请的手势,颇有些压迫感。

  柏青便心一横,眼一闭,上前一步,一扭身,朝着顾焕章的大腿就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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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各位

  段评注释,都可以点进去,如:

  【步步娇】:昆曲曲牌名。本章标题《皂罗袍》亦是。本文以皮黄剧种(京剧前身)为主线,旦昆曲贵为百戏之首,它的兴衰我也想着墨些许,故以此为切口。

  本章其余注释有【日本龙】【挂红】【雅部】【帕德克】【何党】其余有看不懂可以随时留言。

  第2章

  顾焕章到底年轻,温热的重量毫无防备地落下来,脸也臊得一红。

  毕竟场面经历得多,他也没挣动,定下心神,不露声色地观察着怀里的人。

  单薄的身体瑟缩着,颤颤发抖,睫毛竟还挑出几滴泪。巴掌大的小脸又青又白,已然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那截雪白的颈子却还支棱着,也是个倔的。

  金宝立在一旁看着这俩人。一个身体挺得板正,一个视死如归。他心里恨的直摇头,这就捋清了局面——自家主子怕是没开过荤!这一时半刻的,急不得,便赶紧上前化解开来。

  “哟,怪我怪我,我家爷不用人这么伺候……”

  他一边叨叨,一边搀起柏青,扶他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柏青还没回过神来,只知道自己不用像师哥那样坐在老爷大腿上侍酒了,轻轻松了口气。

  “脚。”顾焕章握着手边杖头挑起他裤腿。

  “爷…”柏青又是一惊,挣着把小腿收了回去,破跷别着椅子腿划出刺耳的木头声响。

  金宝一笑,一脸了然,使个眼色,一个小厮便上前去,弯腰捉起了柏青的腿。

  “哎……你……”柏青轻挣不开,又忌惮着这一大群人,只好由着人拉着自己的腿查看。

  粘满雪泥的裤脚一掀,先露出来小小巧巧一个足尖,再往上卷,这“三寸金莲”就原形毕露了。

  原来是短短一节木跷绑在足底,前面是女子金莲小鞋的样式。

  “这是绑着练功的,师娘不叫脱……”

  这不是男孩子的穿扮,他羞得很。

  金宝示意小厮继续,那裹跷的布条已经渗血,宇未岩一截截褪下,少年正常尺寸的足便露了出来。

  肤色雪白更衬着触目惊心。

  新新旧旧的疤,结痂的、快愈合的、还淌着血的。

  柏青缩着脖子,腿又挣了几下,警惕着四周,不想让别人看,这一双跷,总是惹来猥琐与讥诮。

  可当下一动便疼得厉害,“练……练功磨的。”他只能抽着气,垂头解释。

  这一行人却没再盯着他。

  金宝瞅了眼主子,然后吩咐小厮,“找个人上来,给小老板处理一下。”又扭头冲着柏青,“小老板,劳您先给我家爷讲讲戏吧。”

  柏青抹了两把脸,把小脸儿弄得脏兮兮。

  舞台上,杜丽娘的水袖掠过描金屏风,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师父只教过台上这《牡丹亭》的几句词儿,要唱得像脆壳冰糖葫芦,外头甜,里头酸。

  至于这小姐为何逛园子,又怎的突然困觉,他全凭唱词零碎猜。

  柏青不是科班学戏,而是手把徒弟。所谓“手把徒弟”,就是师傅在家中收徒,单独授艺。

  柏青师傅从不讲戏,他学戏,都是师傅唱一句,他唱一句,师傅念一句戏词,他念一句戏词。至于整出戏的主要内容、思想含义,师傅不会说,他也不会问。更何况这雅得很的昆腔,师傅也只会几折子。

  “甭管什么劳什子情情爱爱,见着甩水袖就唱‘原来姹紫’,瞧到卧倒就接‘梦回莺啭’,那些捧角的爷们,有几个真懂戏文?”

  柏青总把“良辰美景”想成热汤面,“赏心乐事”当作新棉袄。

  “讲吧。”金宝又催他。

  “这是被关在花园里的大小姐,欠了很多钱……老爷,”柏青觉得他年轻,不应该叫老爷,但实在不知道如何称呼。

  “这个呢?”顾焕章指着春香。

  “她是通风报信的眼线,帕子里裹着蒙汗药。”

  亭台楼阁,不过是他捡过的烟盒子。哈德门的金、仙女牌的粉,能换铜板的留着,不能换的就扔了。

  满台的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一烂布口袋烟头,得小心着捡拾,万不能糊里糊涂地化进泥里。

  柏青讲得认真又错得离谱。

  不过,顾焕章本就腻味“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的老套桥段。才子佳人,不过一场短暂欺哄,胭脂盖泪,终是镜花水月。

  当下,这张花猫儿似的小脸配着清脆的声音,稀里糊涂这么一讲,他倒也觉出些趣味。

  金宝不懂戏文,更不懂罗曼蒂克,但他有眼力见儿,眼前情景令他欢心。

  这小伶儿面皮白净,脏泪珠子挂了满脸,玲珑口一开一合,我见犹怜的,自己主子的脸色也畅快了不少。

  他是长随,主子的日常起居他得伺候周全,最近,这夜里暖床的,着实让他犯了难。

  这位小二爷现年二十二岁,没喝几年永定河的水就被顾老爷送去法兰西啃硬面包,回国后曾在京城的社交场引起轰动。

  五尺六寸的身高,肩宽腿长,被小报称作“租界玉山”。正是生龙活虎的年岁,多少佳人趋之若鹜,可他却夜夜空床。

  说起来,他的婚事一度满城风雨,可谓九曲连环,险象环生。

  这时候的局势早已不是满旗汉营倾轧、帝党后党缠斗,也不是什么洋务和保皇之争。

  若干股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路显要亲贵步步为营,都想着在乱世中破局夺权。

  所以,这各色人物为了拉拢,联姻就是一着好棋!顾家老太爷任外务部尚书时,庆亲王福晋曾罔顾通婚禁令,捧着一位镶黄旗格格就指婚给了顾家。

  顾老太爷当即拒绝,自己可未入旗籍,满汉不通婚!可庆亲王却表示自己一个下五旗的镶蓝旗已位至首席军机大臣,什么旗籍限制,都是摆设!又拿来西太后的诏,硬是强买强卖地,摁着顾家接受这满汉联姻。

  顾老太爷虽然明白这是看上了自己长子顾佑棠的实业,可庆亲王那年月真是风头无两,深受西太后宠信,指的又是上三旗的婚,只好先应下来。

  可独子顾佑棠却不是好拿捏的。仓促间,张罗了自己大儿子的婚娶,又把二儿子顾焕章送去法兰西,还有个顾老七实在太小就留在了身边。

  忙完嫡出的,又折腾几位庶出的,一个一个安顿分家。几个月间,生意和家产竟是是元气大伤,但顾佑棠却终于安下心来。

  下一步的局面还未捋清,八国联军就打进京城了,没多久,西太后也带着庆亲王家四格格逃了。可这位旗户亲家竟是个有气节的,一家老小全部自尽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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