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小人儿一动不动地赖着,好像只有自己。周沉璧也想让他赖,至于为什么,他无暇追究,也不肖细想。大概这人所托,都是不需要耗费什么精力的几桩事情。
这小玉菩萨又不是高高在上的。他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周沉璧揽得更紧了,也想和人讨要点什么。
玉芙偎在人怀里,脑袋空空却乱缠着心思。这人的胸膛坚硬而温热,龙涎香烘着脸,原本紧绷的恐惧,也在这片温度里消融了些许。他这就想服个软,“那天,在何…”
甫一开口,这人又在耳边逗弄,打断了他,“若是哪天哥哥落了难,你……”
“别!”玉芙一下就怕了。
眼前这个人威风八面,悍戾慑人,是绝不会受难的。
周沉璧稀奇他的紧张。
“不准!”玉芙拼命摇头,仰起脸,挂着泪,有种很天真的样儿,不管不顾任性道,“你,你不准!”
“好好,不准,不准。”周沉璧听闻,捉住还按在自己唇上的软手,包裹进自己掌心。
俩人离得很近,热热的呼吸都打在对方脸上,似是都还有话要说。
“公子,打听得了。”门口又传来听差声音。
周沉璧应了一声,顺势托玉芙站起来,“让阿顺先送你回去。”声音这就冷了,“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玉芙还想说什么,可一抬眼,已然是一张很冷漠的脸,他便收回了自讨没趣的一番闲话,又怪起自己的意乱情迷,匆匆告别了他。
当日傍晚,阿顺就带着玉芙去领人,说是金宝已经被卖到西郊矿上了。
远远就瞧着三五个人打成一团。
“金宝!”玉芙很快认出金宝。
这人像在泥里滚了几圈,又脏又瘦,但那麦色的皮肤和不好惹的样子倒一下就认得出来。
金宝正骑在一人身上挥着拳头,听见有人唤竟也没起身,拳头在人身上狠砸几下,直把人打到不动,一场拳斗胜负全分了,才晃晃悠悠起身。
“柳老板?”金宝眼里露出几分欣喜,却又很快黯淡下来。
几个矿上的领班看人来了,这才起身拉开另一侧的缠斗,又一搡金宝,“留着力气吧,今晚不用下矿了,你家里给你交了赎金,滚吧!”
金宝瞧瞧玉芙,又瞧瞧旁边的阿顺,一动不动。
“得,金爷,咱走着。”阿顺做了个请的手势。
金宝没理会他,拉拉玉芙的衣角。
“柳老板…你怎么来了…是你救我么?”
他惨兮兮地低着头,自己面上尽是乌青,怕人看,又有些别的心思,脸涨得通红。
“嗯。”玉芙点了点头,“快走吧!”说着自顾自向前疾走。
这怎么救的人,他可一点子都不想回首。
现在这地方,他也不该来!
无数卖苦力人的眼睛觑着他,自己不男不女一副怪样子,在这全凭着一把子力气的活计里,简直刺目得很!
“等等我,柳老板——”金宝的声音撞进来,哇啦哇啦添着乱,“以后…以后我不用你救!不就是干苦力么,干就是了!这世道…要救人…你…哎呀,我怎么配让你救啊…”
这人咧着嘴,脏脸带着怒气,说着又好似要哭。
他是真替玉芙揪心!看见这玉人儿似的人物站在漫天灰沙里,他的心就被攥得生疼。
他知道,玉芙这样的伶人要救他,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
“哎哎,金爷,您可别往柳老板身上泼脏水。”阿顺又开口,“是我们周公子看得起你,救你!你识相点儿!以后得为我们周府当牛做马!”
“阿顺哥…”玉芙从袖子里拿出一包大洋,“多谢您。”
阿顺一拂袖子,“柳老板,您的银钱我还真不敢要,横竖是把人捞出来了…那咱,咱这就回周府吧,公子可是等着呢。”
“公子?谁他妈让你们救了!”金宝说着啐了一口。
“金宝哥!”玉芙是又气又急,“你可别添乱了,周公子那边自有我顶当。”
“顶当?玉芙,柳玉芙,柳老板,你听好了!我金宝以后就是让人剐了,也不用你开口,求人去救!”
金宝恼恨得很,恨自己被捉住没本事逃,还要连累别人搭救,可他拿这股心酸没办法,只恨自己没本事。
“你…”玉芙可被他气着了。
可这人却没哄他,说完话,三步两步就快走过街角,连个背影也没给二人留!
“不识抬举!不知好歹!转天儿就得让人崩了!”阿顺也朝着金宝的背影一啐。
第50章
周府,书房。周沉壁与人密谈。
他手里抚着盖碗,热气腾在眼镜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宫里头的“洋特供”,煤气灯、发电机等等西洋物件,每年都是内务府出条子,广储司来采买。理事郎中都要找会办事的洋买办周旋。买办得会“一货三报”,向商部报进口价、向内务府报采购价、向宫廷报供奉价。这几个价儿虚虚实实,差个几十倍。怎么报价,怎么置办,何种明目,都有说法。
周沉璧深谙此道,办事细密,得益不少。他也没忘,这紫禁城可还有一路人。
那些个生活用度,什么法国香水,瑞士钟表,还有那些英国呢绒、俄国貂皮,如此这些,太监们才是门清儿!他便汲汲营营,费尽心思左右联络,总算给大太监报上了“供奉价”。太监们倒是也顺水推舟,卖着面子把营生给他做了。可他们却不狠着抽成,一直只是收些“琉璃瓦”的方便钱。
储秀宫掌案太监安玉贵轻捻着一根雪茄,侧着头闻,“咱家听说,广储司昨儿也来人了。”
“安总管耳朵灵,昨儿德寿来了,这不是有笔‘海军特供’,要走水师经费。”
“周公子,咱家知道,李爷爷在的时候,您就周旋在这紫禁城,储秀宫和广储司两边儿您都伺候得周全,可是现在……”他轻轻点了一下案头红匣子,里头是孝敬给他的琉璃瓦——汇丰的银票,“咱家呀,还要留给长春宫几分。快过年了,宫里头忙叨,这猴子猴孙们办事不伶俐,经常是失了差。这不,昨儿把您递话儿的珠子又‘误送’到长春宫去了。”
周沉璧心头一跳。
广储司专事采买,后宫里头,储秀宫老佛爷那是顶天儿大的主子,可皇帝幽禁着,长春宫的皇后却也还在后宫里呢,他不露声色道,“安大人,沉壁疏忽了,宫里头的珠子,当是成双成对的。”
应完了又暗自捏汗,感激着安玉贵的提点。
李公公是失了势,和他一样的太监们始终是这紫禁城的血液。皇帝的谕旨、太后的懿命、后妃的私语,皆由他们传递,内务府的账目、军机处的密函、洋人的贿赂,亦经他们之手。
看似无根无落,卑躬屈膝,实则手握生杀。
他们让这座宫殿活,也让这座宫殿死。
眼下这位安公公,怕是不再满足“琉璃瓦”。而且,此人极其精明,拥着尊“佛爷”也不忘打点长春宫,看来,这宫里头也要变天儿了。
安玉贵又倾身向前,“还有一事,你外头那处瑞和祥……”
周沉璧恭敬听着,脸色却越来越沉。
这铺子一直是阿顺自己的生意,阿顺从小跟着他,也积攒了些门路,仗着周老爷的路子,买卖些苏杭绸缎。这人无非就有些仗势欺人,怎地现在惊动了宫里。
夜深沉。
阿顺眸子里映着火,整张脸被火光照亮。
“干净了?”他问。
“没留活口,况且,这火一把下去,定是干干净,那,公子那边?”
“烧都烧了。”阿顺一瞟人。
这人慌忙哈腰,“是是,那便无须再扰公子清静了。”
“都赶紧撤,分开走,水龙队要来了。”
第二日,周沉璧的马车刚出了府门转出大街,一队神机营侍卫拦下,车夫正欲禀告车内主子却被枪托直直一击倒地。
几人又一挑车帘,乱枪就朝着车内一通扫射,待确认车内再没一口活气儿才收兵。
这队人马慢慢悠悠回礼亲王府复命。
礼亲王如今已经失势,可横竖是个贝子,是拿着俸禄的铁帽子王。今儿午门要发戌申年的诏,皇亲国戚都往那边赶,所以小王爷便告病,这就趁乱拿了自己的心病。
“那洋奴死了?”
府里,小王爷诚善慢慢悠悠问,他没想到神机营动作如此之快,一早没吸膏子,当下这口神仙烟瘾上来了,身子骨软得很。
“回小王爷,死得透透的。”
诚善耷着脑袋对着一旁管家说,“再去想办法置办置办吧,听说那安玉贵有几分路子。我们王府不比那卖国‘庆记’,好几年没有贡缎的例了。但这府里要过年,总得置办十匹二十匹贡缎,要是办不好,老太太得急眼。”
“小王爷孝顺。”管家连忙说。
他心忖,就因为这两匹破贡缎就杀了买办也未免太过不审时度势。可他又想,主子现在这是已经全然没势了,才这般发狠只想着解气呢!他便赶紧不动声色地遣着人给人烧烟膏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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