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垂着眸子,抚着被子轻叹,“何老板,你赶快养好吧,要过年了。”
说完他出了屋子,唤来二奎放麻糖。小丫头一把扯过纸袋,对着他一个白眼。
“怎么了。”
“好好的一群大男人,涂脂抹粉的,一个两个不够,三个五个的都往我家宅子里凑!”
这话柏青听了不知多少回了,装着没听见,抓着牛皮纸包裹狠狠系好。
“好好的何老板,都被你们糟蹋了。”二奎又念叨一句。
“怎么回事?”柏青这下可不乐意了,怎么和自己有干系呢。
“何老板这两年已经不再…谁知道那些个老斗怎么回事!”
二奎是真心疼他家主子。
要不是他,自己早烂在墙根儿底下了!好点儿呢,也就是被人捡走,凑凑合合生一窝脏孩子,浑浑噩噩过完这辈子。哪还能有如今这亮亮堂堂的好房子住,更别说读书写字了。
“是,是周公子吗?”柏青想起来周沉璧是一直捧廿三旦的,便直问道。
“周沉璧,是他?”二奎却会错意,脸色又冷了下来。
告辞了何宅,柏青正巧碰到了金宝和玉芙。他请玉芙一起回公馆,玉芙却执意要回椿树胡同。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玉芙苦笑。
“狗窝?”金宝和柏青都笑他。
这样一位人物怎么能住在狗窝呢?
可玉芙觉得,横竖是飞不出椿树胡同这个腌臢窝了!
自己刚想服个软儿,让那人拉拽他一把,却又看见他赏别人的扳指。
天天手里戴的金贵物件儿,赏了人,人家却全然不稀罕,转手就当了,更衬着自己痴痴傻傻。
一片心意这回是真真儿撞上了南墙,不回头是不行了!嗓子倒了,被人嫌了的时候他就该认命,又何必扑腾这么久呢。
玉芙愈想,这些个可怜兮兮的心气儿和自尊愈升腾起来,他便起了倔,非得要回班子里头。
他匆匆告别了二人,那股心事不宁的烦乱又萦绕起来。回到了班子,一院子的猴子猴孙见了他都噤了声,玉芙奇怪,不一会儿婆娘出来,一脸子倒霉相。
玉芙心惊肉跳。
果然,这人哭丧似的对他道,“听了一信儿,说是周公子让乱枪打死了。”
“怎么可能呢,师娘。”玉芙呆住了,一手的零碎儿直直掉了地。
他又咧着嘴,“不会的,不会的,不准!”最后竟直直哭喊出来。
他踉踉跄跄跑出院子,往周府赶。
玉芙全然不信,可一天心头的惴惴却又让他起了疑,怪不得一天烦乱得紧!
他就这么跑着,跑到气喘吁吁,跑到喉头都起了血腥气。
他想叫个黄包,可身上的钱又都和人逛大街得瑟光了,走得急也没从屋子里再拿一些出来。他又恨自己,今日快活到得意忘形。
谁能来救救他,玉芙边跑边想。他跑去谁家才能救他!
那样一个人,怎地说死就死了!玉芙又想,你答应过我的,不许落难!你不准死!
刚才一腔子怨现在硌在心里,玉芙又恨又怨,北风擦在脸上,一脸的泪洇得生疼。
一路上的人肯定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呢,可玉芙也顾不上了,就这么跑着,仿佛跑到筋疲力尽才算对得起自己。
玉芙懊悔,刚才为什么不买下那枚扳指?管它来历如何,握在手里,总还能留个念想……
他一路跑,一路胡思乱想。
终于看到周府了,玉芙抹一把眼泪正要上前,却被人拦腰抱住,蒙上一口麻袋,瞬间眼前一片漆黑。
玉芙虚软地踢打,这就被隔着麻袋打了几下,可他仍是拼命地挣,也不顾粗大的嗓子了,轰隆隆地哭喊出来,便又挨了几下子踢打。
但他还是闹,好像越闹越起了力气。
如果那人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他这样想到,汗水和泪水挂在颊边,脸被麻布袋擦得生疼。
玉芙从来没这样不管不顾过,什么体面全都不要了,非要闹个精疲力竭。
突然,起了几声枪响,他怕的一抖,噤了声,身体被一个沉重的身躯带倒,身边突然安静了。
汩汩热流不断涌进麻袋,淌在袍子上。他觉得不对劲,起了心慌,便继续喊闹。
只片刻,又传来几声脚步,有人靠近自己,他便又大力挣扎起来。
“小东西,是我。”他听见那人说道。
玉芙一下卸了力。
很快,麻袋被解开,他重见天日。
眼前是那双万事不萦于心的眼,玉芙便不管旁的了,直直扑进那人怀里,呜呜地哭着。
周沉壁揽着人肩膀,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一捞膝盖,把人抱在怀里。
“我以为你……”玉芙仰起脸呜咽。
“怎么会呢,小东西。”
怀里的人可真是狼狈,周沉璧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玉芙却顾不得这容姿了,他必须让人捧着,让人接着,他的一颗心碎得不成样子。
他偎在人怀里,嗅着他的味道,叨叨着,“我不准你有事,你不许有事,我不准。”
“不准。”周沉璧应了他,大着步子跨过地上的尸体。
玉芙看了眼地上,吓得挤上了眼睛,离自己最近的居然是阿顺,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这人从小就跟着周沉壁,不似北方的家奴,他既是贴身随侍,又是伴读,照料起居,事无巨细。俩人一起读圣贤书,一起调皮捣蛋捉弄先生,一起走南闯北,又替他遮掩了不少丑事,二十年的朝夕相处,就这么结束于一记枪响间。
“你涂胭脂了。”这人却目不斜视地走着,又轻飘飘一问。
玉芙睫毛颤颤淌着泪,揪紧了这人的袍褂,“哪里还有,早就蹭花了。”
“还有。”他最会哄他。
他又把人抱上车,车夫一挥鞭子,马车绝尘而去。
周家小厮们留下来善后,歪斜的尸首被抬走,血迹也被黄土掩埋。很快,这处便会人来人往,祸事将随着活人气儿被踏进土里,再不见踪影。
一路上,玉芙蜷在人怀里,手脚冰冷。
“阿顺,他死了?”他声音发颤,那双圆睁的眼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背主的奴才。”周沉璧只道。
“他一直跟着你…说死就死了……”
“管他做什么?我不也差点死了?”
“不会的!不准!”玉芙又哭起来。
周沉璧捏起他的脸,冷着眸子盯着,唇却不由自主地压了下去。他吻得又狠又急,像是发泄,又像是想找一点慰藉。吻毕,他又捧起人的脸,俩人额头贴着额头。
“这下全京城都知道了,要拿捏我周某人,就要把你绑了。”
“是……是么。”玉芙睫毛轻颤,在他的气息里抖个不停。他第一次听这人说起怜爱,自己在他心里,这么重要么。
周沉璧确实后怕。
阿顺内外勾结,以东洋的仿制品替换真品,而真品就暗地里在他的一间铺子瑞和祥转售,这一切还是打着自己的幌子。可这年岁,做这两头拿的营生哪有这么容易,这奴才很快就竖了敌,可敌在暗,他在明,一时没有好的对策,却又因为短了礼亲王的贡缎而让周沉璧遭受杀身之祸。
昨日要不是安玉贵提醒,他换了个替死鬼在轿子里,自己恐怕真就死了。
这件事悬而未决的事情还有很多,宫里头谁和阿顺沆瀣一气,周沉璧暂时也没有头绪。
他又侧身把玉芙搂紧,一头埋进人的温热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味道,温暖洁净,又带了点脂粉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痒……”玉芙手指绞紧了衣袖,声音软得像是要化开。
他一番大悲大惊,现在虚惊一场,失而复得,他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只好脱了力气,歪斜在马车里,任由人家牵着自己的悲喜。
“小东西,这么担心我?”这人咬着耳朵问。
腔子里从东奔西突到一腔春水,玉芙迫切地想和人皮肉贴着皮肉,来寻点温暖。他捧着人的脑袋发出细碎的软哼,“周公子…我…”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停了。
周沉璧撩开软帘,倾身下车,然后回身,朝玉芙伸出一只手。
玉芙扶着他,颤颤巍巍起了身,刚挪到马车门边,视线一转,竟是椿树胡同!
“公子,这是……”他声音发紧,手指攥紧周沉璧衣袖。
“回去吧,早些休息。”这人却道。
“不!”玉芙摇头,又钻回车里,怕被丢下。
“玉芙。”
“公子,我害怕,我不想回去……我不想一个人。”
周沉璧沉默一瞬,终究还是重新踏上马车,探身进来。
玉芙见他回来,直直扑进他怀里,“我不想走……公子…哥哥,你懂我…我怕,我不想回去!”
他头脸上都有些伤,在月光下很惊心的,眼眶通红,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唇上还留着方才亲吻的痕迹,微微发肿,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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