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何老板你瞧,连书都分人才卖!他真是上赶子找气受!”
“你个小丫头!”廿三旦不露声色地抽回了手,又喃喃一句戏词,“……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
“是了…他可真是个傻‘丽娘’,为着别人生……”
二奎说着,往回缩了缩小手,小脸儿也又绷起来。
可又有谁不是呢?
都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往前坐了坐身体,忙着给黄包车夫指路。
又有谁能真活明白呢?
这一遭,来过,活过,总要有人看见,有人记得,才算得数。
顾公馆里,顾焕章拿着一封信饶有兴致地看,信笺上缀着一枚小叶子。
是上午他和柏青一起捡的。
京城的秋天很漂亮,各色的叶子在园子里落着。
柏青便在公馆后花园里提着一只细藤编的小篮,在满地落叶间挑挑拣拣,边捡边举起叶子对着天光。
顾焕章正看着报纸,目光却隔着玻璃若有似无地扫着外面。
最后还是忍不住走出书房,和人一起蹲在落叶堆里,两人头碰头地一起翻拣。
“夹在书页里等叶子干透,比画儿还好看呢。”柏青边捡边道,“要形状周正,颜色鲜亮的,还要干净一点的。”
“我瞧瞧...这片金国槐的叶子倒是齐整。”顾焕章拾起一片金黄的小叶,忽然发现叶柄上还挂着颗白果,“还带着果子呢。”
柏青凑过来看,眼睛弯一弯,“金槐我捡了好多,都比你的大呢。”
顾焕章却非要放进篮子里,“得空带你去西山,红的黄的都有。”
西风掠过来,他偏头打了个喷嚏,柏青下意识脱口而出,“狗百岁!”
“这又是句什么话儿?”
“街上的洋教士都是这么说的。打了喷嚏就要说‘狗百岁’。”
“洋教士?”顾焕章眯眼一想,“哈哈,洋教士说的是God bless you.”
“不就是狗百岁吗?”
顾焕章想着柏青的认真模样,坐在书桌前就笑出了声音。
柏青的戏排得晚,散戏归家定已是夜深,第二日就起得迟些,顾焕章有公务在身,不能尽兴贪眠。
二人一合计,便商量出个互通信件的法子。
顾焕章早上醒来,轻手轻脚怕惊动人,独自走进书房,提笔给他留一封短信。柏青晌午到书房习字,看见信便也回上一封,搁在原处。顾焕章傍晚公务既毕,展信读罢,再写过去回信。
就商量如此你一封我一封,交替着。
他提起笔来,这就给人写着回信。
“收到你第一封信,十分欢喜。见你的信,如同见你一样,要紧。
你说回回马比伊犁马还快,菊花青的颜色也好,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趣事?
晚上叫厨房留了你爱吃的。
你写的’看‘字,多了一笔,变成’春‘字了。”
写完,他也拿一片叶子粘上去上,仔细着压在案头,这就回房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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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1:
柏青:嘿嘿,你猜我每天怎么回家?
作话2:
【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出自昆曲《牡丹亭》,完整为“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出自昆曲《牡丹亭》,完整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第68章
“奶奶今儿要请人来打牌,各家儿奶奶们嘴刁,请哥儿几个费心着准备。”
周太太的丫头春兰到厨房嘱咐着。
几个使唤丫头也凑过来,和她嘻嘻哈哈,“怎么还不改口呀,大师傅们都不知道是哪个主子呢。”
另一个小的也帮腔,“是了,是哪个奶奶?这府里可是又多了个主子呢。”
“嗨,看我这张嘴,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春兰也和他们戏耍,“以后我主子可不是‘奶奶’了,要叫‘大奶奶’!你们说,这相姑堂子出来的奶奶谁家还有啊!”
几个丫头都捂着嘴笑。
大厨子们也都咧个嘴。去了街面上,他们也有了谈资。好似他们守着的不是那口锅灶,倒是主子的床笫似的。
“大奶奶,交代好厨房了。”春兰这就回去,复了命。
一听这一声“大奶奶”,周太太愣了一下,很快又平静开口,”今儿再给来玩牌的客人备些礼吧,怎得也是桩喜事。可不能让人说我不大气。”
“哎哎!”春兰应着。
从前,二房、三房都没安在府里,所以,自己一直都是“奶奶”。如今,下人们终是改口,自己成了这“大奶奶”了。
“把我那套翡翠钗拿出来,今儿我要戴,对了,一会儿叫四房过来一起吃早饭吧。”
“好嘞,大奶奶。”
早饭桌上,周太太打量着这位新奶奶。
本是抱着看玩意儿的猎奇心态,可这人确实是招人喜欢。
面若桃李的一张媚脸却对着自己低眉顺眼。
什么礼数都十分得当。
好像一些书上女子的所有美好品德他都有,因着是对着自己这样一位“大奶奶”,那些个不好的,诸如牺牲的,惶恐的,自怨自艾的,他也带着点。
周太太想。这些品德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还是从戏文里学的?
她不爱看戏,古往今来的戏文话本都是男人写的。
演的女人也都是男人心里的女人。
是了,面前这位可人儿不就是么。一个男人,偏偏照着男人写的理想女人样子演着那些好女人。
“贞、节、烈、孝”,再配着一张极其美艳的脸孔,狐媚子脸处子的样儿。
“大奶奶……”这人低低叫着。
“…”
周太太听这声儿,才知自己失态。
方才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掐上了玉芙的雪白脸孔!
她赶紧收回了手。
凉凉的,软软的,不是个假玉人儿,也没包着一层画皮。
“你……你会打牌吗?”她又问。
“回奶奶,会的。”
“现在街面儿上也没什么玩的,不像爷们儿……那些混子……能玩得多些,我们就只打打牌,前儿也去看了赛马,尘土飞扬的,没什么意思,那你有空就和我们打打牌吧。”
玉芙点点头。
几天间,俩人倒也相安无事。
可有这样一个“好女人”衬托着,那些书里从没写过的“坏女人”总是会生气的。
周太太这不就生了气,这人简直要把周沉壁供到天上去!
以前她给人当“太太”,可从没讲什么“三从四德”,“绿萝乔木”的。
她和周沉璧各守一个院子,各玩各的。
可这几天,玉芙竟让周沉璧过了一把旧式夫妻、新婚燕尔的瘾!
周沉璧咳上一声,一双纤手就捧着参茶递将过去,眉头一蹙,又已是软语温存,柔荑轻抚。
俩人天天行则并肩,坐则依偎,一番腻腻歪歪。
几个不经人事的小丫头看见俩人都要拿帕子遮了眼再走。
生气归生气,周太太也不乱撒邪火,而且她也很快就想明白了。
这样自己岂不是更清净,更自由!
她可并没有什么小女儿伤怀的思量,更不对什么罗曼蒂克抱有幻想,也不想守着那封建的门楣禁锢。
她从小在娘家受宠,到了婚配年龄就嫁给门当户对的周沉璧,从一个朱门高院儿到了另一个。
住在这人安在北京的府里,不用孝敬公婆,照样是吃穿用度最好,什么游园子打牌,都是随她玩。自己不愿意生养,那就让人再纳两房,挑个伶俐孩子过继过来便罢。
那两房都是苦人家的女孩子,没个娘家撑腰,也没什么和她争斗的心气儿,只安分地守个小院子,求个下半辈子不愁吃喝就行。
再说说他的这个“夫君”,一位出嫁前都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所幸,周沉璧虽是脸孔阴郁,人品却不算太坏。
要说不能忍受的无非就是这人那点子梨园爱好。他在戏子身上打发时间倒没什么,可总是自称什么“公子”、“周郎”的,让她一个女人都觉得肉麻得紧。
罢了罢了。
现在这“周郎”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府门一关,过自己的日子,周沉璧不差她的银钱,又什么都随她,这日子其实很是舒心。
可周太太还是要撒气。
她先是到各大铺子采买一番,再张罗场牌局。她生气时,这输赢必是极大的,不比男人们玩得小。
她又遣人去挑几块石头,收几只鸽子,买两匹马。总之生气的时候,男人玩什么,她也偏偏要玩什么。
什么深宅大院,什么丝萝乔木,死守男人!自己的乐子可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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