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柏青道。
“以前,一个皇帝统治四万万民众,可是他却被幽禁起来,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现在我们要民主共和,主权在民,要法律和制度统治民众,你能明白吗?”
柏青摇摇头。
“这件洋装。”她指着柏青房里挂的戏服,“是怀霜的。”
她又叹了口气,“那你只管知道,封建是害人的,你的朋友们都是进步人士,我们对你好,所以你要和我们一样。再高明的话我也说不出,我,我也是一知半解,我只知道我不顾性命也要革命到底,我不许你不一样,不然你就不是我的朋友!这样,你明白了吗?”
“……”柏青看着她,“明白了,饮冰,我,我和你们一样!”
柏青知道她是谁了,他的姐姐怀霜三年前闹革命被打死了,他听许多人说过。她的洋装都给了柏青做戏服,这件最好看的是他演《茶花女》穿的。
“太好了,露西同志。”饮冰发自肺腑地开心,“对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可以叫同志的。那我们就说好了。对了,你最常演的露西,那件打补丁的衣服,也是怀霜做的,虽然她不在了,但是只要这些戏还演着就行。”
柏青点点头,他收获了朋友和同志,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对旧朝抱有的幻想似乎也远了一点。
“是世道变好了吗?”柏青问。
“好些了。”柏青正要雀跃,她又说,“还不够好,还有些个落后的,比如我们要打击那些旧行为,什么逛堂子、打茶围、捧戏子的,这也是人人喊打的,所以你不要去唱旧戏。”
“人人喊打?”
“就是名声坏掉了,过街老鼠。”
这世道确实还不够那么好,柏青想。
“对了。”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如果咖啡苦得厉害,还可以加糖块。是装在玻璃罐子里,用小夹子夹的那种,有黄色也有白色,很甜。”柏青和她交换着自己心里很秘密的见闻。
饮冰点点头,表示接受了这友谊的示好。
这日,柏青又要演露西了。
词都熟了,剧本也很熟悉,不再是囫囵个儿地瞎演,但他还是觉得心神不宁的。不过一上台,他便很投入了,带着怀霜的某种精神和信仰,他似知道为什么而演,“戏比天大”的精神他便真的遵循了。
一场戏毕,谢幕。
“结香!”他突然听见了一声那么熟悉的声音。
“结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人又叫一声。
他瞧过去,顾焕章换掉长袍,没戴假辫子,短短的头发没有抹头油,显得毛茸茸的。
柏青没什么稀奇的,他前两天刚见过他。
但他还是下意识把自己的小帽子摘了,他想,现在我俩一样了。
“结香。”这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委屈,脸孔上起了些煎熬和颓丧。
饮冰和秋林从他身后冲上来,还有几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家厮。
柏青只好道,“你认错人了,先生。”
几个家厮也拉扯着顾焕章,但柏青和他们熟,大家都是文明的人,不会打人的。
但顾焕章却顺势坐到了地上,好像几个家厮打了他般。
柏青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饮冰秋林,径直走开了。
“别走!”顾焕章赶紧站起来,好似一种计策失败了,于是他换了一种,“你们今天的文明戏剧倒是可圈可点,但是有几处鄙人还是有些疑问。”
“疑问?你是谁?”饮冰问着。
这时,李轸也走到台下,他和秋林小声耳语,秋林又去告诉饮冰。
“失敬失敬。”饮冰立刻和气了些,“原来是顾先生!感谢顾先生关怀,我们可是盼了您许久。”
“我们这戏,您有什么疑问?还请顾先生指点。”秋林也道。
“这个女仆太漂亮了。“顾焕章指着柏青,黑眼睛盯着人,面色却不红不白。
几个人面面相觑,很是尴尬,柏青也低着头,手指头乱绞,脸孔通红。
李轸想解围,却一时想不出来什么说辞,这顾二的老斗之词可真荒唐。
“你们既是在拍文明戏,怎么能走这种媚俗的路子?”顾焕章收回了视线,又起了一话,他语调平稳,“我知道你们还要筹款子,但是这戏的路子也得正些,要符合实际才行。”
这一下,几人又舒了口气,好似大家都错怪了顾先生。
“那就请顾先生多来捧场,帮这些学生指点一二。”李轸连忙开口,“这戏剧社也是宣导文明的先锋站。”
几人也纷纷附和。
顾焕章点点头,又看了看柏青,“我会常来的。”
第97章
金宝回到北京,很快置了一处院子。他偏爱四四方方的合院,又去街面找了靠谱的担保,要找一个做饭老妈子和一个遣唤小厮。保人说最快也要明日找得,他便又去了饭庄子打包了几样酒菜,回去继续拾掇。
入夜后,金宝去了碧月楼,玉芙现在在这里挑班唱戏。
他瞧着这楼匾上的三个字出了下神,走进戏楼,找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他这是第一次坐在戏楼里。一直不是给人当奴才就是忙于生计,还从未完完整整听过一折子戏呢。
二楼的戏厢已经满了,军阀们霸占着最好的位置。金宝扫了一眼,却不是很在意。
这帮军阀也是前呼后拥,带着副官、马弁。很多人的公务、人情、交易,都也习惯在包厢里进行。一边听着戏,一边就把事情谈了。
这帮人用着戏园子的地方,也倒是仁义,也会比谁包的场子大,比谁给名角的赏钱多,比谁请的客人有面子。
但他们也只是自诩“风雅之士”,实则对戏一窍不通。在这园子里,想叫好就叫好,不管是不是唱腔的关键处。聊天谈事声音也很大,由着性子离席或入场,全然不顾及其他观众和台上角儿的表演。
金宝沏了香片儿,这就等着玉芙的戏码。
到了大轴,楼上的军阀先开始一番阵势,副官们纷纷叫好热场,还未开锣就赏了角儿一千大洋。二楼的红绸轰然垂落,池座儿的爷们儿也都喝着彩,拱热这气氛。
金宝只管吹茶,没有去管这些响动。
玉芙今儿唱的是一出《醉酒》。
他的扮相对于金宝来说有些陌生,但这人的风情就是如此,对自己来说有点遥远,霁月般的人物。
他对戏没什么兴趣,更没什么心得,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着他悲,看着他喜。
他也心甘情愿地被他的情绪攫着,虔诚地追逐,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挣脱不开了,到底还是会回来。
一出唱罢,掌声雷动。
二楼军阀更是躁动起来,纷纷抛掷彩头。金宝也不再端坐,他穿过满堂狂欢,仿佛也是意犹未尽的戏迷般,带着一种惶恐的、狂喜的冲动,走向后台。
“哎——”经励科却拦下了他。
一场日月翻天的变革到了这地界儿,好像没变,仍然是看人下菜碟的规矩。金宝衣裳普通,这就又叫人低看。
金宝掏出银票,往人身上重重一摁,“我与柳老板是旧识,劳您带路。”
经励科一瞧银票,立刻换了副脸孔,腰也弓着,“得嘞,爷!”这就去传话了。
柳玉芙!
金宝忍不住地就要唤他的名字。
他在经励科后面跟着,头脑、心灵和全部的知觉却都突突地叫嚣着那人的名字。但他还是忍下,没有叫出口。眼下伶人的境遇越发尴尬,他不想徒增一些腌臜的误会。
碧月楼的后台宽敞些,玉芙也有了自己休憩、化妆的地方,是要给角儿一些私密僻静。
金宝随着人,穿过一些砌末,这才走到。
“柳老板。”经励科叩一叩门,很快,有丫头把门打开。
经励科闪身进去,对着玉芙耳语。
玉芙听了一句,眼睛已经斜瞟着镜子,他瞧见了金宝。
金宝也看见他。
镜子里,一双他忘不掉的,含情的眼。他喉咙发紧,一些情愫几乎喷薄而出。
这几乎和梦里一样了,这么近的两个人。金宝想直直推门进去,就这么奔向他,抱着他,和他说好久不见,如是等等,诉诉衷肠。
他现在能给他的不少,怀着一种得意的志气来找他。但那人却几乎面不改色,竟然收回了一双眼,侧着头,一边拆着玉簪子,一边听经励科耳语。
待人说完后,他才略略回头,只冲金宝一颔首,尽了礼数,又转过去,对经励科说,“我先卸掉装扮,劳你先给金爷看茶。”语气很是淡淡。
“哎哎。”经励科应着。
金宝有些愣神,这柳玉芙什么时候这样沉得住气了。
“金爷,请吧。”经励科把金宝请出去,又道,“柳老板在三楼有会客厅,我先带您上去。”
“有劳。”
金宝跟着上了楼,进屋落座等人,经励科给他看了茶后也躬着身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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