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传来细细水流,顾曜过去一看——
柳月阑又泡在浴缸里睡着了。
他轻叹一口气,卷起袖子把人抱出来,又用浴巾给他擦好身体,找了一身睡衣给他裹上。
折腾了这么一遭,柳月阑也醒了。
他打了个哈欠,说:“一泡澡就想睡觉。”
顾曜忍耐了一下,还是没有忍住,表情不善地说:“之前就跟你说过,泡澡时不要睡觉,很危险。你晚上还喝了酒,更危险。”
柳月阑用掌心软绵绵地拍他的脸:“知道了知道了。”
回房间后,柳月阑先去了浴室,之后就睡着了,说着要给柳星砚打电话,结果到了现在这通电话才拨通。
顾曜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应该听柳月阑这通电话,但这人眼看着也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衡量之下,顾曜心安理得地在床上坐下,两手一撑,光明正大地偷听起柳月阑的电话。
柳月阑打开窗子,两只手撑在窗台上,开着外放和柳星砚说话。
电话那边,柳星砚大概准备睡了,声音都有点迷糊:“怎么了?”
柳月阑回答得很坦然:“没事,喝多了。”
“……”柳星砚胆子越来越大了,“没事挂了啊,拜拜。”
柳月阑笑着骂他:“你给我回来!”
“干什么啊?你又没有正经事!”
柳月阑笑了。
他抬头看着挂在天上的月亮,笑意像是发自内心。
他问柳星砚:“你上次说,你见到小蔡在你们医院读研究生。那你见过她妈妈吗?”
过于直白的问题让柳星砚长久地愣住了。
身后,顾曜也愣住了。
他几乎顿时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神色甚至有些紧张。
许久之后,柳星砚低声说:“见过。见过一次。”
柳月阑很直接地问他:“你见到她时,有什么想法吗?”
他不等柳星砚回答,很快又追问道:“恨她吗?”
这两个问题,柳星砚一个都没有回答。
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
柳星砚不是会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人。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只有沉默着不说话,等待柳月阑再一次开口。
再开口时,柳月阑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有段时间,我特别恨她。”柳月阑缓缓说道,“我特别希望她能把你带走,或者把我带走。那段时间,特别恨她。”
他说着,很重地擦了一下眼睛,轻声笑了:“但现在,我不恨她了。如果再见到她,我想,我可以跟她和解了。”
他用右手撑着自己的脸,依然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语气不算欢快,但细听却也真的听不出悲伤和勉强:“果果也治愈了我。或许纠结一些事情,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她后悔也好,心安理得也好,那都是她的选择。我没有办法改变,但我现在可以接受了。”
电话里,柳星砚仍然没有回答,只用一声带着哽咽的吸气声回应着他。
身后,顾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从床上站起,快步走到柳月阑身后,将他从窗边带离。
他低声说:“夜里风大,阑阑。”
柳月阑没有躲避,任由他揽着自己的腰半扶半抱带至床边。
他的手机还放在窗台上,他朝着手机的方向,很大声地说:“柳星砚,你四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忽然转换的话题让柳星砚措手不及。他疑惑地“啊”了一声,说了句什么话,柳月阑没有听清。
不过,他大概也并没有真的想要得到哥哥的回答。
他是真的有点醉了,语速都变慢了。但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你四岁的时候,我们借住在一个远方叔叔家里。那年冬天,我们两个睡在农村的土炕上,你发着烧,怎么都睡不踏实。”
顾曜扶着他的肩膀,听到这话后动作一顿。
虽然早就知道柳月阑以前过得很辛苦,但听到这样的话,顾曜仍然觉得心中翻涌不止。
“那一晚,我起来给你盖过好几次被子。”柳月阑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那个时候我三岁,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
第92章
“……那时候你生病, 发烧,炕上热,你睡不着, 老往我身上滚。”柳月阑醉醺醺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又不敢不给你盖被子。后来你终于睡着了,还是左右乱动。”
柳月阑停顿了一会儿, 继续说:“柳星砚,你这个睡姿,打小就这么离谱。”
电话另一边,柳星砚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顾曜闭了闭眼睛, 按下涌上心头的酸涩。他用一只手揽着柳月阑的腰,让他好好坐在自己腿上,另一只手抽走了那人的手机。
他把手机放在耳旁,又看了一眼柳月阑, 随后低低地说:“阑阑确实喝多了,今天先这样。”
说罢,他再次确认了一遍柳月阑的脸色, 见对方没有什么异样后,当着他的面,挂断了这通电话。
顾曜把手机丢到床上,双手搂住柳月阑的腰。
他微微低头,和怀里深爱的人额头相抵。
柳月阑转过脸, 视线缓慢地移向自己的手机。
他知道顾曜挂断了电话, 也看到了锁屏后漆黑的手机屏幕,可他像是并不知道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从前我很在意, 我想知道这些年里,她有没有来找过我。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担心过。”
顾曜不忍心再听下去,他按着柳月阑的背,将他拢入自己怀中。
但他没有制止柳月阑继续说下去。
“但现在,我不在意这些了。”
柳月阑温顺地靠在顾曜的肩膀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眼眶里未干的泪滴打湿了乌黑浓密的睫毛。
他的眼皮泛着薄薄的红,还在轻轻地颤抖,说出口的话语似乎也带着湿润的水意:“现在,我真的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抓紧面前的人,手指紧紧抠着他的衣料:“果果、是果果治愈了我。”
顾曜搂紧他,说话时开合的嘴唇若有若无地挨碰着他的额头:“我知道,我知道,阑阑。”
他压低声音,开口时语气也带着悲伤:“都说养孩子,其实是在养小时候的自己。”
他试图换一种轻松的语气:“我有时都怕你把果果宠坏了。不过没关系,我会唱红脸,我很严格。”
柳月阑闭着眼睛说“滚”。
他缓了一会儿,在顾曜肩膀上蹭掉那点泪水,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看到她哭,我会觉得很揪心。她甜甜地睡着,我也觉得平静。”即使只是用话语简单地形容这样的场景,柳月阑依然能感觉到快乐和幸福,“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一个小婴儿治愈。”
柳月阑想,或许顾曜说得对,养育果果的时候,他也在重新养育着小时候的自己。
那些缺失了的、从未了解过的温暖和爱护,在多年之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他的身上。
功成名就和富贵荣华都不重要,他只希望果果有毫无保留的爱。
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不知为何竟让顾曜几欲落泪。
他抱着柳月阑,用自己的侧脸碰了碰他的,几不可闻地说:“你爱她,她会知道。爱是不会被辜负的。”
说罢,他又凑近柳月阑的耳朵。
他说话的声音戳得柳月阑觉得痒:“她爱你,我也爱你,阑阑。”
柳月阑听到这话后坐直了身体。
他定定看着顾曜,几秒钟后,伸手轻轻给了顾曜一个耳光。
顾曜哭笑不得:“我又怎么您了,少爷?”
柳月阑面无表情地说着醉话:“你不爱我,你只会惹我生气。”
顾曜动作一僵,忽然收紧的手臂甚至握痛了柳月阑的腰。
他没有躲避开柳月阑的目光,迎着那道视线看过去的时候,心里又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
他把柳月阑重新搂回怀中,沉默许久后声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阑阑。”
他还想说些什么,正欲开口时,脸侧忽然感受到了一阵湿意。
柳月阑没有抗拒这一次的拥抱。他坐在顾曜的腿上,微微弓起身子,柔软的脸颊贴着那人的脖颈,安静地流着泪。
冰冷的眼泪顺着衣领流进顾曜心里。
酸涩和心痛交织着混在一起,几乎快要撕开他的心。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面对柳月阑时,他从来都不是游刃有余的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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