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指尖尚未落下。
长而密的睫毛颤了颤,陈昉先一步睁开了眼。
时常清明到洞察一切的眸子, 初醒时带着罕见的茫然,又在捕捉到悬在半空的指头后, 立刻坐起身, 无比自然地接住他的手。
“怎么了?”那声音温和, 带着点运行的低哑, “哪儿不舒服?伤口疼?还是头晕?”
连串的问句翻滚落下,代熄因摇了摇头,反手将他的手攥进掌心, 稍稍收紧。
那只手很暖,很厚,指腹和虎口生出常年握枪留下的老茧,蹭在皮肤上有种粗粝的踏实感。
“这床宽得很。”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放松晨起发紧的嗓子眼,“你要不要……上来躺一会儿?”
陈昉明显愣了片刻,回过味来后,忍俊不禁:“还是头一回有人邀请我睡病床,倒是很乐意感受这个新奇体验,不过……”
他转头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轻声说,“我等会儿还要去个地方。”
那笑意没完全到达眼底,就散作了疲倦,如同投入深谈潭的小石子,涟漪都看不清。
代熄因便晓得了。
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那陪我去外头吃个早饭吧。”
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他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松开,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天气,“食堂的粥啊菜啊我都吃腻了,我想吃拌面。”
*
医院入口旁边就是早点摊子。
桌椅都泛着油润的光,却意外干净,一口大锅沸水滚滚,热腾腾的白烟飘腾旋上,模糊了老板麻利的身影。
面是碱水面,滚水里走过一遭,迅速捞起,沥干,扣进早已备好酱料、猪油、葱花的粗瓷大碗里,筷子上下翻飞拌匀,每一根面条都裹上酱色油光,暖洋洋的香味直往人鼻腔里钻。
两人在角落的小方桌相对而坐,代熄因右手还是不方便,陈昉便将拌好的面朝他那边推了推,又递过勺筷。
面条入口爽滑劲道,酱香混着猪油的丰腴和葱花的辛香,在味蕾上炸开,吸进嘴里,几乎不用咀嚼,便顺着喉咙一溜烟滑下去了。
胃袋满足之余,代熄因面颊也被热气熏得泛上淡淡一层红:“如果以后退休了,咱们摆个拌面摊也不错,想吃就吃。”
陈昉正低头挑着碗里的面条,闻言抬眼,唇畔弧度细碎地流动:“想吃拌面还不容易,买点回家做就好了。”
“你难道没听过吗?”前者摇头晃脑地表示,“家里的拌面永远没有路边的拌面好吃。”
“想不到你居然会说这种话。”抽出纸巾,陈昉抬手帮他擦去嘴角沾上的一点酱油渍,“我以为外面的东西对你而言都归为垃圾食品。”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唇角皮肤,温热一触即分。
代熄因耳根微不可察地热了一下,但面上依旧镇定。
“……不、至于一棒打死所有,像面条这种优质碳水,怎么做都健康、嘛。”
“好吧,大营养家,没人比你更懂健康。”
两碗面被吃得干干净净,陈昉没急着走。
他陪着代熄因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慢慢散步。
晨露未晞,空气清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上一回咱们的角色是不是反过来的?”
他说的上一回,就是陈昉昏迷醒来的那段时间。
“是啊。”后者顺口应答,“咱俩都快成医院常客了。”
“哎哎哎!”一把转过身,代熄因不算重地捂了下他的嘴,拧起好看的眉头,“这话不要乱说,咱们才不当医院的常客。”
掌心蹭过嘴唇,把他不加掩饰的紧张兮兮尽数传达过来,陈昉的心尖发软,弯弯的眉眼中漫出真切的笑意:“好,避谶,刚说的全不作数。”
走到小花园中心的锦鲤池边,池水还算清澈,映出两人的倒影,随着游鱼模糊地晃动着。
代熄因脚步一顿,盯着水影看了几秒,忽然“哦”了一声。
“我说怎么感觉耳朵上空荡荡的。”他朝陈昉摊开手,“我的黑曜石耳钉呢?是不是你给我收起来了?”
这一说,陈昉也才想起来:“还真是。”
伸手掏出钱包,他把那一小枚东西从夹层里取出来:“做手术前,护士说要把所有饰品都摘掉。”
看得出耳钉护理得很好,在他指尖折射出一点墨彩般的光。
双手搭在膝盖上稍稍弯腰,代熄因侧过头,理直气壮地朝他晃了晃耳朵:“我看不见,你帮我戴。”
失笑两声,陈昉上前半步,把人拉到阳光下面。
金色的光辉流淌,他拂开代熄因耳际偏软的碎发,触碰到耳廓微凉的皮肤,捏着钻头,对上耳洞,平稳一推,金属针就穿了进去,指尖在耳后留下一抹余温。
“你记不记得。”代熄因垂眸看着他,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你送我耳钉那天,被骗去相亲了?”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记得。”陈昉笑道,“最糗的一幕都给你看见了,真正躲不掉的黑历史。”
浅浅的笑意在空气中弥漫,又随着记忆的延伸,缓缓沉淀下去。
那时,谁又能想到呢?
代表理智与正义的郑孝旋,永远地留在了寺庙里,而披皮的杀人犯光明正大地走出来,将两个人的命运如此深刻地系在一起,推着他们走过鲜血与火光,走过背叛与生死,最终站在当下平静如画的日光里。
神色渐渐收敛,化为共同承载重量的默契,将曾经当作脚印远远甩在身后。
池水微澜,倒影摇晃。
时间也差不多了。
轻吸了口气,陈昉带着代熄因走进室内,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先回病房吧,我该出发了。”
盯了他足足五秒,代熄因才迟钝地寻回发声路径:“路上慢点。”
他挥了挥手,“我等你回来。”
阳光依旧很好,使劲将他们的影子拉长,长到足够交叠。
短暂触碰后,又随着步伐,各奔东西。
*
“048,醒醒,有人来看你了。”
甘臣从最里面那张硬板床上坐起身,囚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
他的头发被剃短,露出青色的头皮。
那张曾经充满朝气的脸,此刻只剩下没有情感的沉寂。
他默不作声地穿过狭窄的过道,经过其他床位时,被不知名的人踹了一脚,身体一晃,膝盖微曲,差点跪在地上。
但他只是停顿了一秒,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重新站直,慢慢吞吞走到了外面。
他忘不了那天,甘婼晴和其他人赶到,看见他被铐在船骸时还无法相信的震惊和失望。
他更忘不了,陈昉跟着救护车离开时,路过他身边却没有停下,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早该明了,做过的事情永远不会被抹去。
甘婼晴确诊的那天,他走投无路。
即便医生说有治愈的可能,但他比谁都清楚,没有配型的骨髓,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郑孝旋找到了他。
“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替我做事。”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其他人所敬重的局长,与害死无数人的器官贩卖团伙,有着怎样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不光许诺会动用资源救回甘婼晴,还许诺会给予他丰厚报酬和锦绣前程。
她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代熄因要和警局里应外合的消息传出去。
在她的配合下,他完成得很好,继而拿到了钱,也让晴晴获救了。
可没想到却导致陈昉降了职。
看着陈昉一如既往对他好,他的良心受到极大的谴责,无法抑制地痛哭,甚至想过要坦白。
但郑孝旋看穿了他。
她说,陈昉如今不过是降职罢了,活得好好的,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他,一旦被证实与犯罪团伙勾结,最终只有一个结果,到那时候,甘婼晴怎么办?他又要如何面对曾经的同伴?
字字珠玑,句句扎心。
于是,他胆怯了。
这种胆怯要他付出的代价是,一边舔着脸跟着陈昉好好做事,一边背地里帮着郑孝旋破坏这些事。
一开始,她只是让他传递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他可以安慰自己,又没有实质性做出什么害人的事,还能升职更快,拿钱更多,一举多得,便得过且过了。
久而久之,他的底线一步步降低,思想逐步有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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