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听到这些充满热忱的词汇从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嘴里说出来,偏偏自己的心里又满是背道而驰的苦涩。
“十五年前,我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警校,并且认识了一位叫作娄清卿的女孩,我们志趣相投,三观契合,很快走到了一起。
“毕业后,我从派出所的小警员开始干起,刘副局成了我的师傅,郑局也十分看重我,我屡屡立功,一路晋升,还与清卿订了婚,事业爱情双丰收,我对未来的一切充满希望。
“然而正是这一年,清卿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杀害。”
陡转的情节叫代熄因浑身一震,未料陈昉接下去说的话让他更加惊叱:“她的死状,和你姐姐代迁逾一模一样,死亡现场也是被仪式化布置。
“我痛苦不已,拼尽全力想要缉凶,可没有任何结果,那是我最痛苦低迷的一段日子,也是那个时候,我染上了烟瘾,在师傅与好友的轮番劝慰下,才重新打起精神。”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结果你也看见了,凶手至今没有抓到。”
“所以你以为我姐的……”
“是,我原先格外重视这个案子的原因就在这里。”陈昉无比坦诚地展露自己的小心思,“哪怕后来证明是逄悉干的,我也可以顺着这桩凶杀案,还有你的绑架案,去调查三一四案。我只是没想到,竟会着了别人的道。”
“你被阻止调查旧案吗?”
“比这严重得多。”
身为刑侦支队长,陈昉分明很清楚,有些话是局内机密,是绝不能轻易对外透露的。
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倾听的人是代熄因,或者因为他喝了酒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他居然直接说:“警局里有人将对我的有力证据做了手脚。”
“简单来讲,我被陷害了。”
还没从“陈昉有未婚妻”和“陈昉的未婚妻死状与代迁逾一样”中缓过来,代熄因再次受到冲击——
警局内部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陷害一个刑侦支队长?
代熄因没敢细想。
他尚未经受过社会的毒打,却也知晓很多事绝不是表象那么简单。
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头都有一个标杆。
他不动声色转了个话题:“停职查看期间,你想过私下调查吗?”
“私底下?”陈昉摇了摇头,“我一个人,没有资料,没有搜查令,没有后备人员,就凭借一个念头,怎么查?”
摇晃着酒瓶,他偏着脑袋瞥着流动的水在左右高低间来回切换:“原来只靠卷宗无法行事,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只要从资料里挖出能和当下的案件有联系的东西,哪怕一丁点儿,就可以旧案重启了。结果这个时候,我没办法行动了。 ”
“你有我啊。”代熄因脱口而出。
陈昉愣了一下,见他神色认真道:“查死人总得要验尸吧?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帮你。”
那双比琥珀颜色更深的眼睛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暗处的人还会不会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如今的停手是不是静观其变?这些都是未知的,只有去查,查出点东西来,才能彻底安心。”
上一次,是这个人义无反顾挡在自己面前,说他在。
这一回,还是这个人不假思索陪在自己身旁,说有他。
这和其他认识的人给予他的感受都不同。
没有了“关系”作为衔接,冷不丁的支持本该显得唐突。
可,代熄因带来的却是如晚霞洒落在木制长椅上,让流浪汉得以进入深层睡眠的安心。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能轻而易举逗他笑,清楚知道他想要什么,坚定陪他去做一切的姑娘也能给他带来这种触动。
从前面对代熄因,陈昉偶尔会有种自己都困惑不解的心境,但从未深究。
在酒精的作用下,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分界线被模糊了。
血液倒流,头重脚轻。
缤纷杂乱的五感代替了有条有理的思路。
不明白的反倒被具象化了。
像。
和娄清卿太像了。
相似的年纪,相似的目光,相似的话语,相似的行径。
原来是熟悉感。
光影被窗棂割成好几块格子,也将他们的影子分隔开。
杯子里的液体冒着泡下降,代熄因的眼睛一半融在水里,一半浮在水面上。
那是猴子捞不到的月亮,却轻而易举靠近了自己。
陈昉那颗被冰啤酒冷却的心脏,漶漶上下鼓动起来。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
默然许久,他像是用了好些力气才有声音,“你只是个学生,更是受害者,没必要亲自搅和进来。”
“可我已经搅和进来了。”抓住他的手腕,代熄因反驳道,“我不去查,难道盯上我的人就不会找上门来吗?”
陈昉无言以对,代熄因松开他接着说:“我是学生,但我更是法医学生,未来就是要与你们这样的刑警并肩作战的,让我早一些实战,积累经验,有什么不好?”
他的视线过于炫目,陈昉有些头晕,又拿起第二瓶酒喝了两口。
“我们凭空也查不了什么。”他憋出一句。
“谁说凭空?”代熄因的思路异常清晰,“你是停职,又不是不能进入警局,偶尔去帮忙‘整理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令陈昉有些发怔:“这是违规的吧。”
“我知道啊。”代熄因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姿态,“但很多时候,因为规则定死了,只能从我们人身上寻找突破,比方说作弊不对,但个别专业的期末考试,老师却能提早给出所谓‘重点’的原题资料,或者是老师拼命拉高学生根本达不到的平时分,为了给出一个及格。大家心照不宣地用不同的方式‘作弊’,逃脱法律制裁,不是吗?”
不是吗?
不是吗?
是“不是”吗?
代熄因话成了钻进脑内的微小生物,肉眼看不见,但又切切实实存在。
这些微小生物爬来爬去,叫陈昉的头更加晕眩。
他不知道能回答什么,只好一个劲地灌酒。
转眼,第二瓶喝光,第三瓶见底,依次将瓶底翻转,再倒不出一滴。
扔了酒瓶,陈昉摇摇晃晃站起身。
代熄因跟在他后面,来到阳台。
“这些花,是清卿留下的种子。”他伸手触碰花叶,眼神温柔又迷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培育着它们,看它们从小小的一点长成各色的花,又生出新的种子,如此循环往复,就像是生命的延续。”
“可是……没有一点办法。”他的肩膀仿佛被抽干了力量瘪下去。
“什么?”
“除了养活它们,没有一点办法。”
代熄因心口一堵。
“哪怕是当了刑侦支队长,又有什么用?”
陈昉试图摸索口袋里的烟。
可就算是把口袋翻出来,里头也空无一物。
两条手臂失重般垂在大腿外侧,连骨头都不剩。
“我没办法查三一四案,没办法为清卿讨一个公道,我恨真凶,更恨我自己的无力。”
望着他怀念曾经,自怨自艾,代熄因有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这种窒息不是被闷住般一下子喘不过气,而是身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眼看着周围被一毫升一毫升地注满水。
为什么老天要让他们一再失去珍视的人?
为什么该死人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那么多?
代熄因握紧拳头。
他砸烂了封闭空间,大量的水流倾泻而出。
浑身湿透,呼吸顺畅。
一股脑定了决心,他抬眼见陈昉取来了浇水壶,灌溉的时候却老是浇偏,都快全到地上去了。
索性拿过水壶,耐心地帮忙浇完了一盆一盆的花。
顺便强迫症发作,把这些花从高到低摆放整齐。
做完这些,代熄因的心情舒缓了不少,想要表达的几句话也捋顺了。
刚欲和陈昉坦明态度,一转头——
他在阳台角落,靠着墙根。
瞧着是睡过去了。
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流淌出本不属于他的脆弱。
代熄因收了声,与陈昉隔了一条边界坐下。
他侧目凝望着对方。
柔和放松的眉眼让他想起潜意识里,面具下素来都能保持冷静的目光,半明半暗的缩影又让他想起跑步比赛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甩得远远的脚步。
要追上那个脚步,也要处在那目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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