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一种迷茫又期盼的心情,叶彬青独自踏上回城的列车。
下车的时候,阮子燃的司机来接他。
司机东张西望一番,问:“还有一个孩子在哪?”
叶彬青回答:“就我一个人。”
不仅没有带孙致平,叶彬青连行李都没有带多少。司机提起行李,将他带到一个舒适的住宅区,送到楼上。
进门之后,叶彬青发现,阮子燃并不在里面,但是家具和家电一应俱全。熟悉过环境,叶彬青还在洗衣服,阮子燃打开了房门。
叶彬青手上沾着肥皂泡沫,惊喜之余,他不知该伸手还是缩手。
阮子燃穿着一身制服,脸上没什么表情,走过去,自然地将叶彬青搂进怀里。
一种突然的激动混合着心酸的感觉,叶彬青感觉,自己差点变成一个小孩。每次分别的时候,孙致平都很理智,但是自己去幼儿园接他的时候,一旦抱起他,他就会流泪。
叶彬青用手臂环住阮子燃,小声地问:“你下班了?”
阮子燃没有做声,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叶彬青,好像在看他有什么变化,手掌慢慢抚过他的脸颊和眼睛。
叶彬青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温情。
阮子燃说:“你先住下来。过一段时间,我再给你安排工作。”
叶彬青一阵激动,又有点不知所措。
叶彬青试探地问:“留下来的话,你会不会怕我缠着你?”
阮子燃的手在叶彬青的背上抚着,沉稳地说:“不会。”
意想不到的幸福就这样降临,叶彬青的脑子产生短暂的空白。就像无期徒刑的囚犯忽然被宣布释放,将要回归日常生活一样,叶彬青有点不敢相信。
再次拥住阮子燃,叶彬青陶醉在莫大的喜悦里。
过了一会,阮子燃轻轻地将他分开,嘴里说道:“我还有事。你先好好休息。”
阮子燃侧身关上房门,匆匆地离去。
叶彬青兴奋到半夜,一直没有吃东西,终于有点冷静下来。不知什么原因,自己能够提前释放,重回阮子燃的麾下。也许岗位还在悬浮着,等待释出。自己最好低调点。
第二天,叶彬青下楼吃过早点,又买来一些蔬菜,准备给阮子燃做饭,但是阮子燃没有再出现。
一直等到晚上,叶彬青的心里冒出些疑虑。阮子燃的调令不知是怎么发出的,会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阮子燃的态度很温柔,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喜悦。
从头到尾,好像只有叶彬青一个人在高兴。
疑虑一产生,叶彬青就坐不住了。他不敢直接去军区晃悠,打听消息,只能打开通讯录,看看有没有什么熟人。
斟酌一番,叶彬青打通了师兄的电话,师兄已经调去后勤部门,不在重要岗位上,但是消息灵通,生活上比较自由。
听说叶彬青回来休假,师兄马上约他去一个饭馆吃饭。
那是一家军官们常去的饭馆。
一到那里,叶彬青就听闻了他所好奇的事情,甚至不用他开口询问。
有两桌客人正在吃饭,一边吃饭一边交流当天的新闻。他们谈的都是阮子燃爷爷的病情,据说,首长已经进入病危状态,军区的前任、现任领导班子已经分批去他病床前探望过。
“能不能说话?你们有没有跟领导一起进去?”有个军官问。
“好像不能……听说他丧失了智力……”另一个军官悄声回答。
“能说话吧?我听说是失去了记忆……”有人出声矫正。
“特护病房,有专家在陪护。说不定是暂时的……”
“不能是暂时的吧?年龄到了……”
……
从门口到他们的包厢不过二十米的距离,叶彬青随随便便就听见足够多的信息。
两人坐下来。师兄点过几个家常菜,毫不避讳地说起来。
师兄对叶彬青说:“你回来呆几天?听说阮子燃的爷爷不行了。你是专程回来看望他的吗?”
作为一个最后知道情况的人,叶彬青的心情从幸福的峰顶一下跌到忧虑的低谷中去。
叶彬青含糊地说:“我可能要呆几天,看看能不能调回来。”
师兄点点头,用赞赏的口气说:“你这是抓住了机会。你跟阮子燃是同学,关系还不错。这个时候能接近他的人不多。别看他们聊得欢,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角色……”
师兄瞟了外面一眼,眼神中透出一种不屑。
他又对叶彬青说:“彬青,你不能再浪费时间。出现在机会里,你就要把握住啊……你年龄不小了……”
说着,师兄对叶彬青说出一大通话,指导他如何通过慰问、探望的方式给阮子燃留下印象,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手怎么摆,眼神怎么看。如何体现出自己的独特性。
叶彬青手里拿着筷子,一时忘记夹菜,就这么握着筷子。
人跟人的理解真的很表面。叶彬青刚刚发现,师兄在作战部已经历练出一套相当成熟的思维方式,不愧是高材生。
只是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想到阮子燃的爷爷处于弥留之际,其他人都把他当做谈资,从这个人嘴里嚼到那个人嘴里。从这个人的攻略蹦到那个人的攻略里,叶彬青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如果阮子燃的哀伤是一盆水,从军区东头的一棵草到军区西头的一棵草,所有的草都想吸一些水珠,获得点感觉和信息。大家都想吸取和透支他的感情。难怪阮子燃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一时只有疲惫的表情。
叶彬青在嘈杂中喝了一点酒,快步地走了出去。
第128章
叶彬青在嘈杂中喝了一点酒,快步地走了出去。
师兄跟在他后面走出饭馆,叮嘱道:“你要是回作战部,记得把我调回去啊——彬青!”
叶彬青哪顾得上什么作战部,回到屋里,他看见阮子燃已经坐在床边。
阮子燃看着窗外的月色,表情凝定在一团愁绪中。
叶彬青放下手里的东西,挨着他坐下来,温柔地问:“明天你还去医院吗?要不要紧?”
阮子燃回答说:“不用了。后天举行告别仪式。”
叶彬青沉默片刻,将他完全地拥抱住。
首长的告别仪式相当盛大,一些大人物出现在现场,带着众多随从。外面挂满白幡,白色的挽联从屋顶一直垂到地下,很多条挽联,像是白色的森林。叶彬青拿着阮子燃给他的一张出入券,进入告别现场。
叶彬青有点不敢相信,首长的生命走到终点。一两年前,他的精神状态依然不错。
阮子燃告诉叶彬青,爷爷的健康是在半年前恶化的,随后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变得迟钝。
首长住院的一段时间,阮子燃跟朱阿姨爆发数次争吵。首先,他们两人在治疗上存在分歧,朱阿姨认为,只要首长活着就行,治疗方式可以保守一些。阮子燃想用新药给爷爷治疗,必要的时候就去国外治病。其次,手术失败之后,首长表现出明显的失智,关于他到底能不能接受慰问。朱阿姨认为他可以接待客人,阮子燃坚决不同意,两人再次爆发争吵。
那天晚上,叶彬青搂着阮子燃,不断地抚摸他。
阮子燃咬着牙说:“我快要被她逼疯了……”
几次争执,阮子燃没有吵赢自己奶奶一次。
首长虽然存活时间延长一些,但是生存质量不高,又在临终之前变回小孩,不得不任人摆布,状态痛苦而无辜。
阮子燃的内心相当难以接受。
告别仪式当天,还有一件令他难以接受的事情将要发生。
叶彬青坐在台下,看到几位领导按顺序走过去,分别跟遗孀和家属握手,致哀。
朱阿姨的模样好像年轻了十岁到二十岁,她穿着合身的制服,样貌娴雅,表情肃穆而富有哀荣,一言一行的风度都是恰到好处。首长躺在鲜花和松柏之间,身上盖着党旗、军旗、国旗,整个人好像缩小一圈,变成她的背景板,或者说是展示风采的舞台。
阮子燃沉默着,站在她的后侧,脸上带着阴霾。
叶彬青在心中感叹,朱阿姨算是重现她的巅峰状态,自从离开西柏坡,她应该没有这么活跃过。叶彬青能够想象,她是如何在首长的病榻前展开社交活动,不顾首长的痛苦,让阮子燃一阵又一阵的气到抽搐。
宾客们嘘寒问暖,大约走过一遍。
一位重量级客人终于登场了,他后面跟着一列穿着夹克的干部,脚步停在首长的灵前,沉重地低下头,默哀片刻。
这位客人就是阮子燃一直不愿意请来,但是朱阿姨坚持要请的一位领导。据说,他是首长生前最厌恶的政敌,比首长年龄小一些,目前依旧炽手可热。
重量级客人的脸上蒙着一层沉重的哀思,叶彬青感觉,他的演技或者说是境界真的是超越表象,直达灵魂深处。现场大概只有朱阿姨能跟他一拼,其余的人都达不到这种炉火纯青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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