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伐木场主塞奥罗斯在布瓦伊夫妇的婚宴途中突然死亡,虽然霍斯塔托娃已经说明死因是疾病的突然发作,但死者胸前那模糊的印记却战胜了她的检查报告,把恐惧的种子播撒到每个人心里。害怕死亡灾难落到自己头上的恐惧战胜了科学。
女医生摇了摇头,她在办公桌边坐下,开始用铅笔画一只狮子,她的技巧不好,画得不像,便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白狮传说并未在她心中占据很多分量。
她学了那么多年医学,当然知道那传说只是骗人的谎话。即便传说是真的,即便它真的杀人,她也并不害怕。她不怕死,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再多一次算不得什么。甚至,在心灵最深处她希望白狮能在自己面前显现,这样,她可以问问它,安东在哪里……
咯啦一声,医疗所大门被打开。尼古拉·塞奥罗斯带着一身的雪花走了进来,屋子里的热气让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霍斯塔托娃诧异地站起来,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第二天要举行塞奥罗斯的葬礼,她以为尼古拉不会来上班的。
尼古拉把大衣挂起来,用手指擦着蒙住一层水汽的眼镜片,等到把眼镜重新戴上,才回答道:“我想还是过来比较好,这几天天气挺冷的,病人会多。”
霍斯塔托娃叹了口气。
她很清楚,病人并不多,那些整日闷在屋子里的人到哪儿去受寒呢?她认为尼古拉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来了,他并不是害怕白狮——传说影响不了他,他害怕的是留在家里看着那些印满了无数他已死去父亲的回忆的东西。她自己在安东死后也是这样,她不敢看他粉刷过的墙壁,不敢看他擦拭过的桌椅,不敢看他坐过的沙发和躺过的床,那一切东西所勾起的记忆连着无形的丝线嵌在心脏上,目光的碰触就会引起持续的疼痛。
尼古拉像往常一样向诊室走去,在他离开前,霍斯塔托娃叫住他。“我知道你非常难受,”她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如果你觉得工作可以减轻痛苦,在诊所比在家里更合适一些,你随时可以来。“
尼古拉的眼睛湿润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他的脸,他的胸口,像疱疹那样布满了全身。“谢谢……谢谢……”他颤抖着双唇低声说道,接着走进诊室,关上门。
他想大哭一场,想让眼睛、鼻子、嘴巴和心里面的眼泪一起流出来,虽然他知道哭泣会让人变得难看、苍老,但是此时此刻泪水却像岩浆一样烫人。他靠着门蹲下来,手掌放在脸上。
他先是哭,然后又笑,然后又哭,直到那些原先封闭在胸膛里面的东西全都飞走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塞奥罗斯在婚礼上的突然死去让婚礼的主角,银行家米哈伊尔·布瓦伊很不高兴。他并非是可怜死者,恰恰相反,他认为塞奥罗斯死得其所。
当他第一眼看到塞奥罗斯的尸体时就有这种感觉。
他忧虑的是婚宴不欢而散,会给安娜的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想到这里,布瓦伊向窗外看去,发现安娜正陪着她的父母和亲戚在宅邸花园里散步。雪很大,但他们看起来兴致不错,几个小孩子已经开始互相丢起雪球,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白鸟在人群头顶上绕来绕去。
安娜还是像他刚刚认识时一样温柔美丽,作为银行家的妻子她的相貌、才华都会为她的地位增添光彩。但她也有缺点,布瓦伊想,她太过温柔,有时会显得心软。当婚宴上塞奥罗斯和他妻子来借钱时,布瓦伊原本是不打算理睬的,但安娜却被塞奥罗斯家的悲惨情况打动。在签署支票时布瓦伊很清楚这笔钱是无论如何也要不回来了。
不过,能让新婚妻子高兴,这项支出也值得,只是以后最好不要再有这种毫无回报的慈善行为。
他是商人,虽然他的银行有大量微寒平民的储户,虽然他的保险公司也会为低收入者投保,但不求回报的施舍乃是疯子的行为。
他永远不会把钱散给别人。
不,他可不是圣人。
瞧瞧塞奥罗斯吧,他没了钱,结果变得像牲畜一样毫无尊严,低三下四地求人,在十年前,谁会相信这会发生呢?那时的塞奥罗斯多么风光啊,他不知道什么是工作,他从不干活,但总是有钱,花天酒地。而现在报应来了,他失去了一切。
当一个人失去了金钱进而失去了社会地位后,他还能做什么呢?没有人会怜悯他,帮助他,甚至他的亲人都会弃他而去。
当塞奥罗斯在雪地里死去时他的妻子不是据说正和那个外国人在床上吗?
瞧吧,这就是爱情。
没有人会爱你,相反,大家都对你唯恐避之不及,你曾经的优点和美德到这个时候连尘土都不值。而你能做什么呀!你除了像尘土一样隐身在大地上之外还能做什么呀!
没人爱你,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所有的东西,连路上的小石子都对你冷笑,上帝——如果有的话——都对你的痛苦无动于衷。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怜悯或者奇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大堆整日惶惶然走来走去的两足动物,大的吃掉小的,小的吃掉更小的。
布瓦伊呼了口气,把憋在胸口不舒服的东西呼了出去。他看着自己所在的房间豪华的家具和摆设,想着刚才的设想虽然可怕,却和自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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