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见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她。
他看到郡主坐在位置上,面色微敛,腰背挺直,一丝不乱的黑发搭在背脊上,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震慑感,好像就算是大敌当前,她依然如此泰然,临危不乱。
这样的气质万中无一,就是当朝权贵公子中,又能有几人相匹敌呢?
而他,弯着腰佝偻着身子,纵使有权力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说到底只是个低贱的阉人。
他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他应该守好一个奴才的本分,可发觉郡主眼中的认真与严肃、发觉她正像看着个做了错事的犯人一样盯着他……一股闷气涌了上来,气得他真想狠狠地骂街一通。
“郡主怎的跟看犯人一般?”他忍住了气性,但没忍住一贯的阴阳怪气,“这是嫌奴才没有在皇上问起郡主之事时,劝皇上尽早赐婚?”
说到这儿,他有些气自己。
不应该表态的,但到头来,还是在皇上问起时,端着一副为皇上着想的模样替郡主说了话。
皇上主动问起的,他只是答话,自然不可能叫人发现什么端倪,只是……
他觉得不是好兆头。
他得管住自己的心思和动作才是。
枫黎微微一怔。
难道今日皇上说以她的喜好为主,还有陈焕的功劳?
陈焕真在背后替她说话了?
思绪回转,她大大方方开口:“倒是我错怪陈公公了,还请陈公公勿怪。”
不等陈焕答话,又清脆地笑了出声,语调愉悦。
“我哪能想到,整天与我阴阳怪气的陈公公真会帮我呢。”
那倒成了他的不是了?
这话他怎么就那么不爱听呢,有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感觉,还有点儿……
说不出的堵得慌和委屈。
陈焕咬了咬牙,想恭恭敬敬地回敬过去。
嘴都张开了,再一次被枫黎抢了先。
“陈公公的好……”枫黎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拉拢道,“我自会记在心里。”
“……”
陈焕手指微蜷,热气蹭蹭蹭止不住地往脸上窜。
她带着笑意的目光太认真了,让他有种被人在乎的错觉。
他知道郡主不会喜欢他,也知道这大抵只是拉拢、只是她坐镇北地数年之中惯用的姿态,可还是忍不住感到期待,像是微风拂过水面,泛起淡淡的涟漪。
因为他清晰地记得,梦里那宫女便是用这样真切的眼神看着“他”。
几乎一模一样。
第十四章 一边骂,一边乖乖地听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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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焕跑神片刻,宴席上音乐停下,忽而响起掌声,刺激到他的神经。
他肩膀轻轻抖了一下,恍然回神。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羞恼而自嘲,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他垂首:“咱家是奴才,理应为主子……”
“理应为主子分忧?”枫黎接过他的话茬,“既是应该的,方才陈公公竟那般阴阳于我,嘴上说一套、做一套……”
话说到这儿,她眼尖地发现陈焕下颌骨处的脸颊微微外扩,看起来像是在咬牙。
呵,总觉得陈公公在背地里骂她。
一边骂,一边乖乖地听她的话。
说不好为什么,她就是感觉陈公公是这样的人。
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
可能是常年带兵打仗的直觉吧。
收回视线,浅浅地压了口陈焕方才为她倒的茶。
她见好就收,玩笑般说:“真是……叫人不省心呐。”
陈焕屏住呼吸,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知道……
可怎么就糊涂地觉得,郡主的话里藏着某种亲昵呢?
就像梦中的宫女与他相处久了之后,哄着他一般。
喉结动了动,他说:“郡主教训的是。”
枫黎见他好声好气地说了句好话,心情颇为不错,觉着陈公公阴阳怪气与她叫板时十分有趣,而低眉顺眼地好声说话时又十分顺眼。
许是类似于,越是战场上难缠的对手,击败时就越是有成就感?
总之,只要陈焕没有坏心,她就不介意他偶尔那点性子。
“好了,不说笑了。”她撂下茶杯,“免得陈公公背地里骂我。”
“……”
陈焕的眉角抽动一下。
他哪骂过她?
至多就是……在心里嗔上两声罢了。
他真骂人可就不是那么好听了。
心里这么嘀咕两句,不过,他知道郡主不过是在调侃,倒不会生气,反而因为她平易近人的态度而觉得有些许欢喜——他还没见过郡主对哪个奴才说过这么多话呢。
他道:“奴才岂敢,郡主又拿奴才说笑了。”
“陈公公不敢最好。”枫黎点头,冲他摆摆手,“忙去吧。”
陈焕规规矩矩地垂头:“奴才退下了。”
退下后,他又快速地睨过去一眼。
发现郡主在他退下后,板着的脸瞬间松弛,抬头与绪白说什么时,笑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就跟刚做完某种恶作剧一般,而被恶作剧的主角,显然是他。
作弄他?倒也不像。
他不觉着不悦,只发觉……
心脏轻轻震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