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葛忆起当年,也是这样的新年。
外头熙攘着热闹着,而幼青失去了她的母亲。
殷胥端着茶盏,也随之望向窗外, 玉葛回过了神,思索着如何讲这件事。
“二娘的母亲,也就是薛大人的原配, 燕夫人为薛家操劳了一辈子, 病入膏肓之时,终于看透了这薛府就是个吃人的魔窟,书了封信给亲生的兄长, 想和离之后, 带着二娘一起离开薛家。可书信被薛家扣下来了,夫人也病重而终。”
薛家很注重名声, 不允许和离, 更不允许当时年纪虽小,但已然聪慧记事的幼青说出那些败坏薛家声名的话。
那么小的孩子,被上了家法,掌心被藤条打得红肿后,关在小小的耳房里, 不给吃的不给喝的,整整关了一天。
玉葛是跟着薛父进去的, 听着薛父吩咐人把饭菜放在小幼青面前,告诉幼青, 如果再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止是一天不能吃饭这么简单。幼青就缩在角落里,呆呆地向着薛父点头,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再也不会说那些话了。
薛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让仆婢上前伺候着更衣洗漱,直到无人的时候,玉葛才敢上前去看情况。
看见幼青小小的掌心,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之时,玉葛终于忍不住掉了泪。可那时还很小的幼青,一边擦着她的泪,眸中还闪着熠熠的光,一边凑近小声地说。
“我就是哄他的,等舅舅来了,我就偷偷告诉舅舅,舅舅就会完成娘亲的遗愿,带着娘亲的尸骨,也带着我一起回外祖家。玉葛姐姐,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
在燕二郎匆匆赶来吊唁之时,薛家就把幼青关了起来,说染了疾不得见风。
在玉葛都以为彻底没有希望之时,幼青偷跑了出来,把祠堂的薛家牌位都砸了个稀巴烂,还点了把火险些把祠堂都烧了。
终于见到了,即将离开的燕二郎。
幼青虽小,却口齿清晰地把薛家这些年来故意磋磨的罪行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燕二郎把小小的幼青抱在了怀里,一字一句地告诉幼青,他今日一定会带燕夫人的尸骨,还有幼青一起离开这里。
玉葛顿了顿,“第二日,燕二郎告诉二娘,他同薛家商量的结果是——
“他现在只能带走燕夫人和二娘其中的一个,但无论先带走谁,他很快也会想办法带走另一个的。
“二娘说,那就先带走娘亲吧,娘亲被困在这里了半辈子,不能死后也困在这里。
“燕二郎许诺,一年之内,他一定回来接二娘回外祖家。”
幼青就这么一直等着。
等到了薛标娶新夫人进门,等到新夫人诞下孩子,因着神婆说幼青的八字克幼弟,幼青被送到了道观之中。
吱呀一声,里间的隔扇门打开。
玉葛从回忆中回神。
余夫人先走了出来,殷胥也终于回神,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开口寒暄,道几句叨扰了等语。
余夫人道:“那方子感觉是有些效果,不过还要连续施针几日看看如何。”
殷胥道:“若是不行,晚辈再遣人去寻。”
余夫人点点头,道:“费心了。”
殷胥望向隔扇门的方向,余夫人意识道这是想进去找人,顿了片刻道:“方才施针之后,二娘困得睡着了。”
殷胥默了一瞬,仍是开口问:“晚辈能进去瞧一瞧吗?”
余夫人想了想,也没拦了,而后随着玉葛一同去小厨房,给两人留了说话的空隙。
殷胥进去的时候,里间一片漆黑。
一团小小的黑影,正窝在软榻上,呼吸平稳而安静,瞧着纤细又柔弱,却蕴藏着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坚韧。
他立在原地良久,将软毯轻轻地盖好,而后行至了窗边。
幼青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感觉眼前一片昏暗,瞥见不远处窗边一道高大的黑影时,她先是愣了下,很快又反应过来,懵懵地抱着软毯坐起身。
“陛下?怎么不点灯?”
殷胥回过身,轻应了声,缓缓走过来点亮了灯火,摸着案几上茶水尚温,倒下一盏后递到了幼青手中。
“现下觉得如何?身体可难受?”
幼青饮着茶水,忽然眉头微扬:“我感觉我好像能尝到一点味道了,唔,有点苦。”
殷胥坐在了榻边,接过饮尽的杯盏,放回了案几之上,认真听着幼青继续说方才施针的情况,慢慢地抬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幼青忽然感受到了环在腰上的手臂,竟像是在微微颤动,她终于察觉到不太对劲,有些愣愣地问:“陛下,怎么了?”
“朕问了玉葛,你小时候的一点事。”
幼青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玉葛说的会是什么事情,她垂下眼眉,轻声道:“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顿了片刻,幼青又补充道:“现在的生活很开心,和陛下在一起,也很开心。”
殷胥没有说话。
其实从来没有过去。
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后退。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勇敢地走了过来。
“窈窈,是朕还不够好,还不够耐心。”
幼青反倒是沉默下来,在鼻间全是熟悉到令人安心的气息,在温暖的大掌放在后脑的时候,所有压抑的话语都冒了出来。
“子胥。”她声音很低。
“砚台砸到头的时候,真的好疼啊。”
“尝不到任何味道的时候,真的好难过,所有的食物,都像是在嚼蜡块一样,我一点都不想吃。”
“被逼着嫁人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
“我真的等了你好久,等了好久……”
殷胥环抱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他深深地垂下了头,埋在了怀中人的颈侧。
幼青低着头,声音很轻:“我知道你考虑了很多,知道长安比燕云要安定,知道你离开之前,替我安排好了一切。
“薛家那段时间,对我很好。直到你的死讯传来的时候,薛家才把我嫁给了还算良善的沈文观。这三年来,我确实过得很安稳。”
幼青停到了这里,静了好一阵。
“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安稳。”
她顿住话音,“没有你,我一点都不好。”
身前的怀抱,越来越紧,幼青觉得自己要被揉进了他的身体里,当感受到颈侧的湿润之时,幼青彻底呆住。
屋外落起了细雪,裹挟着风,扑打在轻薄的窗纸之上,落出簌簌轻响。
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殷胥忆起那是他最狼狈的时刻,从监视下脱身来到了薛府之外,从白天等到黑夜,直到随从即将找来的时候。
青石的墙外,冒出一道身影,藕荷色的衣裙被泥土沾得脏污,白玉的脸颊之上也是道道泥灰,唯有那双明眸含着璀璨的光。
她不顾一切地向他扑了过来。
两个人为了躲避随从,一路躲躲藏藏逃到了破庙之中,夜里还下起了雨。
少女满身都脏污了,为了不引人注目,鬓发上的钗环都卸尽,衣衫单薄,冷得都在发抖,却还冲着他笑。
她扳着手指细数,如果他要去燕云,她可以假扮成随军的医者。燕云听闻也有很多不一样的美食,就是风雪大了些,冷了些,但是也没关系,听说喝酒可以暖身,她也可以学着喝酒。
外面是寒风骤雨,是雨点打在瓦片。
破庙里,是火堆之旁。
心爱之人,累得躺在他的怀里沉睡。
那时的殷胥,第一次逾矩,虔诚地吻在心爱的姑娘的额心。
他想,他已经跌到谷底了,而他的姑娘还有美好的未来。她可以为了他舍弃一切,他却不能让她失去一切。
如果有朝一日衣锦还乡,他才能够以凤冠霞帔三书六礼迎娶他的窈窈回家。
殷胥轻声道,“燕云三年,大大小小征战二十余场,生里来死里去三回,朕从来没有一刻忘记朕的窈窈。”
燕北苦寒,就独在山坡上,看着静谧的月色饮酒彻夜。
甚每个深夜,都在金戈声中辗转难眠。
“窈窈,朕从来都不舍得放手。”
幼青缓缓地抬手,环抱住眼前之人,隔着掌下略显刺手的金线,仿佛可以触碰到他身上大大小小交错纵横的伤痕,好像这样就可以感受到他这三年里,所有的生死难熬。
“如果重来一回,你还会选择把我留在长安吗?”幼青轻声问。
殷胥停了一瞬:“我会安排得万无一失。”
幼青推开身前人,仰起脸望他:“为什么?”
殷胥看着眼前哭成小花猫一样的脸,抬手轻轻擦这满脸的泪痕,眉梢微微挑起。
“窈窈,我只要是个男人,都舍不得看着我的心爱之人,为了我而狼狈到那个地步。”
幼青拨开他的手,躺回了软榻上,转过身背对着他:“我暂时不想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