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荷吓得猛一抬头,对上康熙深不可测的冷幽眼神,又赶忙低头叩首下去。
“奴婢不敢,万岁爷天恩浩荡,赏赐御茶房,奴婢谢恩还来不及,怎会骂主子爷!”
“若奴婢敢这样大不敬,必遭天打雷劈!”
雷下来了也先劈这个子高的狗东西。
康熙微微挑眉,这丫头一双招子倒有点像扎斯瑚里老福晋年轻时候的画像。
黑白分明却盈着水光,迷茫和不可置信噙在眸子里,像是会说话一样,叫她不出彩的脸蛋都稍顺眼了些。
他依旧沉着脸,“既知感恩,倒也不算太蠢,那你可知错?”
方荷:“……奴婢知错,往后必定帕子不离身。”
回头就用做孝服的布料准备一沓帕子,孝死他!
康熙不置可否,“只这一错?”
方荷:“……奴婢愚钝。”
很明显康熙这兴头不对劲,她心里也紧着思索,到底还错在哪儿了。
好好办差,提高工作效率还不抢阳斗胜,在哪朝哪代都不算错,她脑子都没往这里转。
一紧张她就更想不出来,难不成上辈子挖了他家祖坟?
康熙叫她这股子懵逼劲儿给逗得勾了勾唇,主子的脉是那么好摸的?
“你回去好好反省,徐嬷嬷一句话能叫你想出算日子的忠心来,必定能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康熙声音恢复温和,说出口的话却丝毫没有温度。
“若想不明白,就不用回宫了。”
嗯?方荷差点没忍住激动,呼吸都窒了一瞬。
还有这种好事儿?!
行宫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个月忙,其他时候清闲得很,甚至使够了银子,进出做点什么都方便。
如果能留在行宫,苟出宫的希望就更大了哇!
方荷怕极了一样,嗓音颤抖着飞快应声——
“奴婢谨遵……”
康熙似有所察觉,轻飘飘打断她的话,“行宫清静,实在想不明白也不急,你有一辈子的时间留在这儿慢慢想。”
方荷:“……”我想你八辈儿祖宗!
她一怒之下……连怒都不敢怒地叩头下去,声音竟染了几分铿锵——
“只要主子爷万寿无疆,奴婢就是老死在行宫也甘愿,却万不敢做不忠之事。”
“主子爷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做,定好好反省,绝不叫主子爷失望!”
康熙:“……出去吧。”什么话都叫你说了,朕还能说什么。
等方荷软着腿儿出了大殿,殿内沉默片刻,蓦地泄出一阵止不住的低笑。
康熙倒也不至于生气,只是发现方荷比他想得还有意思些,实在忍不住试探一番,这胆大包天的小地鼠到底藏了多少拙。
要是聪明多过愚笨,也好给她赐个好点的婚事,才能在关键时候成为那把刺向安亲王府的利刃。
*
方荷完全没想到今晚这遭横祸是为身世所累,拖着棉花一样的腿回到御茶房,差不多也想明白错在哪儿了。
实在是上辈子的教育跟这世道完全不同。
康熙不愧是千古一帝,那身气势比她服务过的大佬更盛许多,压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康师傅是嫌弃她擅自忖度皇帝喜好……还忖度到龙屁上……还教别人顺龙屁捋,显得他这皇帝城府不够深呗!
冉霞见她满脸疲惫过来问,这回方荷没装傻,只随意敷衍了几句。
但等一屁股坐到茶柜旁,方荷脑子灵光一闪,偷偷磨起了后槽牙。
要她认错是吧?
行,错她认,但魏珠也不能不救。
既然康师傅不喜欢旁人算计……那她不如来点实在的!
翌日下值,方荷跟秦姑姑和翠微说了皇上叫她反省的事儿。
秦姑姑和翠微反应可比她快多了,瞬间就白了脸。
可这事儿也不能怪方荷,秦姑姑只意思意思,罚方荷在耳房里好好反省,反倒叫她趁机好好休息几日。
翠微很有些不好意思,一边羡慕,一边趁小宫女们不注意的时候,隐晦提醒方荷错在哪儿了。
对方荷这种实在性子,翠微是真不想叫她离开御茶房,一反以前的跋扈劲儿,特别真诚多叮嘱了几句。
“往后再有什么跟御前有关的事儿,可别再说了,经此一事,要还有那脸皮子厚的,你跟我说,我帮你骂回去。”
“你也得长个心眼子,还有两年出头就能离宫了,虽宫外日子也不定好过,可你这性子吧……出去嫁个厚道些的人家,倒也不是坏事儿。”
方荷知道翠微的好意,给她塞了几条原身留下的好帕子谢过,装模作样在耳房闷了几日,做足了反省姿态。
等康熙又带人出去打猎,将宫人带走一些,没人关注耳房这头的时候,她立刻鸟悄溜去了安平堂。
第15章
“奴婢知错了……”
“奴婢大错特错,万死难辞其咎,还请万岁爷责罚……”
崇安殿偏殿里,御案上燃着的龙涎香飘起丝丝缕缕白雾,朦胧半遮了进门就扑通跪在地上,泪珠子扑簌往下掉却丝毫不闻哭声的方荷,叫康熙忙了一天的脑子略有些恍惚。
他为什么要叫这小地鼠进来?
都半个月过去了,要不是他下旨提前十天回宫准备中秋宫宴,这丫头许是还能在耳房里闷上一阵子。
既这么蹲得住,他为何要听她在这里念叨什么,愿领了在行宫清苦到离宫的惩罚。
她以为他这个皇帝傻?
康熙捏了捏隐隐作痛的额角,淡淡打断方荷虽不刺耳却过于念叨的请罪。
“朕花费那么多银子,叫内务府把你们调教出来,不是用来摆在行宫好看的!”
“说说,错在哪儿了?”
方荷这些天都把腹稿打了百八十遍,闻言立刻叩头下去——
“回万岁爷,奴婢就像刚爬出井的蛙,才出山的狍子,错得太多了……”
康熙:“……你——”出去!
方荷赶忙在声音柔和的前提下加快语速。
“奴婢一错,不该仗着自己愚钝,怕冲撞主子,连累亲人和其他人被总管责骂,只知躲在茶房内,办差不尽心!”
既然现在出来蹦跶,原身的锅得挪开。
康熙微微挑眉,这是给梁九功上眼药?
“奴婢二错,不该因自己脑子不好使,只想着在被推进昭仁殿时保命,过于听姑姑和旁人的指点,不能为主子分忧!”
先前昭仁殿里能全身而退的锅,也得挪开。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嗯,是给梁九功上眼药。
“奴婢三错,不该因为魏珠犯了错就吓没了主张,想着既然打狗要看主人,那向主子赎罪,也得先讨好……梁总管,将御前的事儿透露给御茶房宫女,想等她们伺候得妥帖了,以此功劳向主子和梁总管求情。”
反正她已经将该教给魏珠的都教了,不怕穿帮,啥锅她也不背。
“咳咳……”康熙轻咳了声,端起茶盏挡住实在忍不住勾起的薄唇。
梁九功那狗……那奴才,是挖了这丫头的祖坟吗?
“奴婢四错,不该昧下魏珠的功劳,奴婢不敢撒谎,魏珠多嘴多舌在旁人面前自得有祖传的按摩手法,过后没几日就摔了砚台,奴婢怕是他挡了旁人的路,才不敢多到御前伺候……”
我弟弟,能干,懂?
我怕重蹈覆辙,懂?
康熙舌尖微微抵住上颚,不置可否,“魏珠……是顾太监跟朕夸过的那个小太监?他倒还记得祖宗。”
到御前来伺候的太监,身世都被查得很清楚。
魏地生是逃难的灾民净身入的宫,家里三代都是地里刨食儿的,哪儿来的祖传按摩手法?
怎么的,下地不够累,还有力气学着怎么松筋骨?
方荷直起身,露出愧疚憨实的脸蛋儿,“奴婢不知道的事儿,不敢胡说。”
故事都提前告诉魏珠了,不该她来说。
“奴婢自知泄露御前消息乃是大罪,惹得主子爷还要亲自过问,罪上加罪,奴婢实在没脸再在御前伺候……”
她咬牙,她再叩头,就当给长辈上坟了,不差这一哆嗦。
“要不您打死奴婢吧,奴婢这样没脑子不谨慎的宫人,活着也是浪费朝廷的银子和粮食!”
康熙:“……”他该说一声这小地鼠挺有自知之明吗?
他在方荷看不到的地方,微眯起丹凤眸,眸底是毫无温度的审视和犀利。
没人不怕死,敢求死的,多是知道自个儿还有用,死不了。
也是,他身为皇帝,突然跟宫里多年都无声无息的小宫女绕着弯子计较,才给了她在这里以退为进,胡说八道的底气。
沉默片刻,康熙温和打发她出去。
“既知浪费了朝廷的银子和粮食,乾清宫的奴才朕怎么处置是朕的事儿,该叫你死的时候不会忘了你,先滚回宫好好伺候。”
方荷在心里嘟囔着吓唬鬼呢,面上却满是几近谄媚的感激,声儿也稍稍放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