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玖没有说下去,她站起来,看向了故乡的方向,对于那个地方她有着太多担忧的人,有着过多她忧虑的事,她所有的思念、牵挂都源于此。
“老师如今是在江州担任太守一职,治下有方,有达幽隐之贤,去祝鮀之佞,立德于上,受分于下,颇受敬重。
几位世兄也相继在朝中任职,驻守四方边域,司一方土地,惠及州民,司为善政,敦学为教。九方之士,莫不称焉。”
沈旭初没有说的是,临汝邵氏,经学久传,其祖邵浚,博学洽闻,理思周密,前朝时曾担任中郎将,为永州太守,封临怀公。
邵氏自前朝起就一直在朝中担任重职,家学传世,素有雅名,相比于寒门出身的沈旭初而言,邵氏就是真正的士族,邵氏兄弟入仕,直接以中上品入册,最低都是一郡之首。
邵玖并不意外,临汝邵氏历来都有出仕做官的,她的父亲,年少时也曾入仕,后因朝中昏聩,奸邪当政,就辞官归隐,于东山教学为业。
她是几位兄长,年少时便立下宏伟壮志,又是青年才俊,在家中时,就曾多次被州府长官征辟,当邵玖离开临汝之时,她长兄已经被察孝廉,除郎中,担任司马参军;她的二兄被辟公府掾。
“当年你失踪后,老师曾派人去司州、兖州两地寻你的踪迹,只可惜杳无音讯,彼时正值北朝魏国和燕国作战,两国交战,边域混乱得很,有传闻说你丧生于乱军之中。”
“终究是玖对不住他们,不仅无法膝下尽笑,反而令他们饱尝白发送黑发之忧虑。
父母在,不远游。若是当日我不曾离开临汝,或许……”
沈旭初来到邵玖身边,他懂得她的遗憾,却也明白她年少时的志向,邵玖是个如同风一样的人,她追求的是极致的自由。
“可即使再来一次,你依旧会选择远游,父母在,不远游,可你忘了后半句,游必有方,师妹,我了解你,你或许会懊悔曾经的选择,可终究你只会作出一样的抉择。
若是重来,你我的选择可会有什么不同的吗?”
邵玖侧头望去,她心里堵得厉害,一滴泪顺着脸颊留下,无声落泪,她不得不承认沈郎是最了解她的,她心慕之人,本就是与她心意相通的少年。
风卷重帘,红梅混着雪花飞舞,一叶红梅落在邵玖云鬓之上,翠颜花饰,沈旭初盯着邵玖,久久不曾言语,伸出手落在邵玖发间,捡起那枚红梅,收藏在手心之中。
邵玖从怀着掏出一个锦囊,从中拿出一缕青丝,用红丝线捆绑着,沈旭初也从怀着拿出了一个锦囊,囊中仍旧是一缕青丝。
两人相顾无言,泪落千行,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有满腹心酸,无法诉说。
寒风凛冽,邵玖的身子承受不住经久的寒风,泪落千行,禁不住打了一个冷噤,沈旭初没说什么,只是脱下自己的狐裘,披在邵玖身上。
“师妹,对不起,答应带你回家的,我食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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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总是难得自在35
“我明白。”
邵玖嘴角上扬, 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满含着无言诉说的悲伤,邵玖别过头, 将身子面向亭台之外的红梅,欢笑之下,指甲已经深入血肉,眼眶充盈着热泪,强忍着不让其落下,可是心中的隐痛却是如此的明显,泪水模糊了视线。
“故国难归,这是北游者的宿命。”
“魏主予我两个选择,若是强求师妹,便需留在北朝为官, 若是执意回南朝, 便只能舍弃师妹。
无论我是否留下,我终究无法带你回家了。”
沈旭初看向邵玖的目光中含着泪, 他强忍着心中的无奈,一步步走近邵玖, 伸出手想去触碰这个自己魂牵梦萦很久很久的姑娘, 却在临近的时候, 顿住了, 只能看着心爱之人强忍着泪光。
“沈郎, 阿玖不怨你, 是这世道不公, 造成了你我的别离。”
邵玖伸出手握住了沈旭初犹豫不决顿在半空的手, 邵玖含泪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决绝, 她的手抚上邵玖的脸, 一点一点描摹着沈旭初的轮廓。
“沈郎,阿玖回不了家了。沈郎可以替阿玖回去看看吗?东山的景色真的很好,人道草木无情,可于阿玖而言,东山草木却是人间深情。”
邵玖知道刘瑜是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的,可她没想到,刘瑜竟然会这样对待她,他将选择交给了沈旭初,可无论沈旭初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她和沈旭初的缘分都尽了。
“对不起,阿玖师妹,对不起,是旭初辜负了你,你打我骂我吧,是我无能,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
沈旭初抓着邵玖的手朝自己身上招呼,他心中对邵玖有愧,更有对于命运的愤懑,沈旭初怨恨这不公的命运。
想到因为寒门出身屡屡碰壁的仕途,想到在建康的处处碰壁,想到壮志难酬,想到故土难以收复,想到邵玖被迫远离故土,此刻的沈旭初恼恨的不只是命运的无常,还有这世道的昏聩。
“阿玖,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定有那么一天,师兄可以接你回家,到时候我们不用任何了的允许,不需要再有任何顾虑。”
沈旭初的目光渐渐有哀伤变成了怨恨,他的目光看向了宫城的最高处,目光坚定着,心中升起了一团火焰,他要做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唯有如此,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阿玖相信沈郎,却不相信命运,沈郎,少年时,我们曾期许白首,可我们终究无缘,沈郎,洛阳很美,年幼时读班孟坚的赋,尤为喜欢那句‘于昭明堂,明堂孔阳’。
东都之秀丽繁华,玖少时就心向往之,如今有幸能够亲眼得见,何尝不是一种人生之幸,昔日班孟坚咏叹盛世当是如此,礼乐兼备,‘优游而自得,玉润而金声’,昔日东都无我,今日之东都必将有我。”
邵玖的话落在沈旭初的耳中,并不只是单纯地在叙述一件往事,《东都赋》的确令人对东都心生向往,但那是盛世之下的东都,是王朝强盛的象征,如今都东都陷落在异族手中,礼崩乐坏,可还能见到半分赋中风俗井然的模样?
少年时读《东都赋》,沈旭初除了对东都产生几分向往外,还有对于东都沦落异族的心痛,从那时,他便立下誓言,终有一日他将让东都重归南朝。
可如今不仅他收复东都的理想离他越发遥远了,东都甚至困住了他心爱之人。
一座城,一个少年的志向,一份有情人的恋慕,终究是消散在乱世之中了。
“沈郎,回去吧,回到南朝,去追寻你年少时的志向,我已经没机会再回故土了,注定要被困在这高墙之内,可是沈郎,我的郎君,你还有机会,你还可以振翅高飞,带着我的梦,去飞翔。
阿玖相信,终有一天,你不再被出身所束缚,你能实现凌云之志,立于高山之巅,届时阿玖会为沈郎而高兴的。”
邵玖笑了笑,她不忍看着她心爱的郎君痛苦,她的郎君,真骨凌霜,是鳞羽中的龙凤,是音乐中的琴笙,不应因出身被困,不该因私情而折断羽翼。
邵玖和沈旭初同窗六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沈旭初的志向?正因为知道,她便只能舍弃,她不希望她的郎君为了私情做背义忘恩的事情,而她也知道沈旭初必将作出的选择。
正因为太了解彼此,邵玖才更清楚沈旭初的痛苦,既然早知彼此的选择,总有一人要率先捅破窗户纸的。
乱世之中,强权之下,芸芸众生,皆是不得自由。
“琼之师妹,若我们不是生在这离乱的世道,是否可得半分自在?”
沈旭初感叹着,他的恨与怨在这乱世,如此的微不足道,他的情与义,在权势之下,被碾压得粉碎,沈旭初看向邵玖的坚韧而隐忍,心中纵有万般情,终究是说不出。
“心灵被身体所束缚,自在一词,离我们太远了。”
邵玖是看不到未来希望的,她所有的情意都留在了南朝,曾经她期盼着,终有一日她的郎君来接她回家,她总以为她的郎君会是那个能救她于危难的盖世英雄。
可如今她发现,那个与她心心相印的郎君亦不过是一个在乱世之中挣扎的可怜人,他的志向、抱负、情意同样被这个世道给辜负,他们都是不得自主的人,注定要被这世道潮流推着向前。
或许是不再抱有希望,邵玖反而平静下来,在与沈旭初分别后,她独自踏上了回含章殿的甬道,抬起头,只能望见四面的宫墙,邵玖总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她总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北朝的一切,不过浮梦一场,当她一觉醒来时,仍旧身处东山。
刘瑜批阅奏疏的速度较平日要焦躁不少,他开始有些后悔,让邵玖和沈旭初叙旧情了,此刻的他迫切地想知道两人到底谈论了些什么,他二人本就有着年少的情意,时隔多年,再叙昔日情意,肯定会旧情复燃。
更何况,他二人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三年时光而淡漠,反而越发爱恋着对方,就如同烈火烹油一般,必然是热烈而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