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当晚,街市欢嚣,灯火辉煌,酒楼高位皆被人抢占,一面喝酒观月,一面听曲赏舞,好不自在。坊间人家亦烧香祭月,其乐融融。
在这鼎沸的晋州城中,偏生赵家突兀地冷,像是掉入汤中一块煮不化的冰。那晚宴上的人神色各异,开口说着话,也比秋夜的风冷。
“你想进我赵家的族谱,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有一个条件,就怕小子你不敢应。”太夫人吃到末了,搁下碗筷,突然发难。
赵季青当即皱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念及赵翁转告的那些话,又生生忍住,将目光投向慕怀清。
赵知行一顿晚饭吃得胆战心惊,食不知味,终于等到祖母开口,他像是接到了某种命令般,整个人突然紧绷起来。
王氏面色冷冷,丝毫未将眼下的场面映在眼里,连一颗心也是死水般。赵小苒恶意地笑,目光刀似的刻在慕怀清身上。郑氏高高在上看着好戏开场。
慕怀清还未吃尽兴,却不得不停箸,眉头因此微微敛起:“请太夫人直言。”
“听说你读书不差,我的条件便是要你中个进士。赵家不养废人。”
慕怀清直视着她:“仅此而已?”
汹涌拍去的浪,在这轻轻一瞥之下,化作了温驯的水花。太夫人眉皱成川,眼角也叠出了纹,很不满她的态度,像是刚开口便已输了。
但她到底念及中秋夜,不愿大郎真的与他反目,收敛了脾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众人的注视下,慕怀清说出了惊世骇俗的一句话:“后年,我要一甲前三名。”
一甲三名,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
赵季青登时吼道:“胡闹!”
郑氏咯咯地笑:“兄公别急啊,他心比天高,有此抱负,你合该高兴才是。”
太夫人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慕怀清话已逼近:“我愿与太夫人立下赌约,若后年未中一甲,认祖归宗一事任凭太夫人做主。太夫人可应?”
“我不应。”赵季青肃着脸色。
慕怀清态度坚决:“爹爹,这是我的意愿,还请爹爹莫要插手。”
太夫人看着这小子比磐石坚定的目光,忍不住想,莫非他真有能耐不成?说实话,这比自己提的要求苛刻多了。自己猛一脚踩,像是踩空了,反而陷进去。这个条件无比合她心意,又她觉得失了些什么。
尽管太夫人内心多有不快,慕怀清的话还是成功将她堵住了,因为那是一个对她而言百利无一害的赌约。立下赌约的人,反而将自己投入孤立无援毫无退路的境地。
她冷笑着,扔下一句话:“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莫放了大话做不到,又跪着回来求我。”
郑氏被慕怀清唬住,随太夫人离开前看向慕怀清的眼神也轻飘飘落了地,成了实的。
赵小苒搀着王氏离开,经过慕怀清身边的时候低声嘲道:“不自量力。”
赵季青显然有气,到底憋着没有发作,站起身来,觑着慕怀清。
慕怀清唯独被他盯得心虚:“爹爹……”
赵季青没听他解释,大步而去。
此时餐桌上,就剩赵知行和她面面相觑了。
“大哥也觉得我过火了吗?”
“不,”赵知行说不上来什么脸色,震惊、担忧、信任全揉在一处,“我信你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只是,未来不是没有可能收不了场。”
慕怀清没料到赵知行竟会这么说,心中讶异了一下,有些动容。
她微笑着,言语真挚,意味深长道:“大哥放心,我永远不会做出危害赵家的事。”
27
第27章
◎授衣假◎
赵季青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到门口来送两个人去书院,两人都很意外。
赵知行看向慕怀清,慕怀清低头摸了下鼻子。
“爹爹还在生气吗?”
赵季青彻底没了脾气,对慕怀清叹息道:“昨夜的事,等到了时候再说吧,不管结果如何,你只需记得为父永远在你身后。”
慕怀清松了口气,道:“好。其实我还想对爹爹说的是,能让我进书院继续读书,我已经很满足了,爹爹不必觉得亏欠我。”
赵季青摸了摸她的头:“你啊,叫我说什么好。以后万不可再逞一时之气了,这个性子要改掉。”
慕怀清因着这个动作愣了一下,也没有去解释为何要“逞一时之气”。
赵季青又道:“那以后放假,总该回来了吧。”
慕怀清笑着点头:“回来。”
赵知行在一旁看着这“父子”融洽的场景,嘴角不自觉撇下来,可下一瞬那只大手又扣在了他的头上,叫他瞪大了眼。
“你也是,莫要学你弟的臭毛病,有什么事,尽管和为父说。”
赵知行抿嘴压着心中涌上来的笑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道:“知道了。”
-
德容斋里。
众学子纷纷到场,一个个落座看书,有的也念诵起来。霍澄坐在其中,将脖子伸得老长,一直没看见想看见的人。
他心中好似有一只猫爪轻轻挠着,痒得很,忍不住将头凑到陆居澜那边:“老陆,你说他们两个怎么还没来,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陆居澜目光落在书上,可是天晓得,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偏头看霍澄一眼,摇了下头。
坐在台上的李行简垂首看书,口中道:“霍师弟,勿言其他。”
霍澄扁扁嘴,收回身子,正了坐姿。就在此时,慕怀清和赵知行两个进来了。
霍澄目光追着慕怀清,几乎要在她身上盯出了窟窿来了,盯得慕怀清极不自在。
陆居澜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尤其看她走路,见她全须全尾,一颗心终于落下来。
周近野看着二人,也投来关切询问的目光。
慕怀清对他们三个人点了下头,略作回应,以示自己无恙。
不久后方先生进来讲学,一上午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散讲后霍澄跳起来,勾着慕怀清脖子就往食斋去,滔滔不绝道:
“我真是快担心死了,一上午憋着不能讲话。昨晚好歹也是中秋节,不能闹太难看吧。那太夫人有没有刁难你什么?有的话你尽管和我们兄弟几个说,不要在心里憋着。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斯斯文文的,那次蹴鞠赛挨了打也不知道找回场子来——”
慕怀清费力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道:“你还敢提打架那事。”
赵知行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他没事,别人倒是快给他吓个半死。”
“什么?”
慕怀清想起自己说的那些大话,虽没打算实现,但被人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为情,脸有些红,拼命给赵知行使眼色:“大哥。”
赵知行对霍澄摊手:“你自己问他吧。”
霍澄一把将慕怀清扣住,拢在胳膊下,威胁道:“你还有秘密敢瞒着兄弟几个了?”
陆居澜和周近野都在一旁笑。
周近野道:“你不招,明澈可不会罢休。”
慕怀清左右挣着,脸越来越红:“我说我说,你先放开我!”
霍澄放开她,她回了几口气,理了理衣裳,道:“也就是应了个赌约而已。”
陆居澜问:“太夫人提的?”
“嗯,”慕怀清点头,“她说可以承认我,条件是我中进士。”
陆居澜听罢,松了口气,并不担心。
可赵知行到底没忍住,凉凉道:“不止如此,他还敢给自己加码,说要中一甲。”
陆居澜一口气提了上来。
霍澄惊呼一声,围着慕怀清转,恨铁不成钢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那是科举一甲,不是书院一甲哎!”
周近野也无法理解:“无晦,你看起来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啊。”
慕怀清道:“我就是想给爹爹争一口气。好了好了,别说我了,反正这事还远着。我们赶紧吃饭去吧,去晚了饭该凉了。”
唯有陆居澜未发一言,眉头紧锁,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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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已过,秋风一寸寸凉下来。九月授衣,书院会放整整一月的假,好让家远的学子回家取衣过冬,称作授衣假。众人归家,书院又恢复了冷清的模样。
长假与短假不同,若要留在书院中须得额外申请,食宿上颇为麻烦,慕怀清本想多留几日的,也只能作罢。
太夫人在的那段时间,刘媪照旧日日打扫着她的小院,上次中秋匆匆一回,刘媪还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聊了许多家常。
这天回来,小院难得热闹。刘媪带着几个丫鬟在搬花,各处角落都摆上了,细一看,都是菊花,或黄或紫或红,灿烂如晚霞。
慕怀清提着一包袱的书,朗声笑道:“刘媪这又是在忙什么?”
暮秋天,刘媪额上一层薄汗,她放完手里这盆,袖子揩了下汗,笑道:“小郎君回来了啊。这些花都是大官人叫搬的,柳员外家差人养了好多,过段时间还要在重阳办个什么斗菊会。这不,有多的次的挑出来一些,都折价卖了。现在可正是开菊花的好时候,人都登高赏花,插菊花枝,喝菊花酒。这菊花酒酒家都在卖,小郎君若是从前没喝过,不妨也凑个热闹喝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