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他垂在身侧的指尖轻动。
摇金瞬间毛骨悚然，向后坐了一点,那是个一旦发现不对，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你在套我的话，你想做什么？”
孟极浅笑着伸手拉了她一把，将她又带回原来的座位。
摇金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你能看见了？”
说话的这会功夫儿,却也过了不少时间，足够天上下的冰子将地面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人踏过去，鞋袜必湿，也更能叫人心生冷意。
孟极收回视线，浅笑着，“夫人这才发现，真是好不关心我。”
似是而非了一句，孟极的指尖又加速轻动一下,看起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接着上一个话题,“不做什么,只是解了当年的困顿罢了。”
说罢,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截蜡样化的东西——赫然是一根断了半截的手指。
当年尘埃落定，孟极回过神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其实没有不信的理由，可他却每日每夜都在用观影镜回溯当时的场面。
面对心爱之人一次次在眼前消散，那种极度恐慌的感觉，是无论多少次看都会和第一次发生那样让人深刻，无与伦比的迷茫和肝胆俱裂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孟极脆弱的心脏，可他硬是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以一种严苛又冷漠的态度去看。
一遍，两遍……
三百六十八遍……
终于，小云蹲下身收拾衣服那不合常理的停顿出现了。
接着，摇金躺在他怀中猛然僵住的脸，以及那不合时宜的蜷手动作。
两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相叠，成了隐藏在冰川下的真相，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小云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或许是凡人面对修士与生俱来就有敬畏感，让孟极只是稍作试探，便得到了这根断指。
在回顾摇金的神情，孟极便推断出了摇金其实并没有死的事情。
当时孟极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松了口气。
愤怒自然是有，想要立刻抓回人将她打断双腿从此再不能逃离的心更有，可这一切都在失去爱人的后怕中令孟极幡然醒悟，有些东西不能一味收紧。
幼年时，孟极曾观察过别的孩子放风筝，那些放的高、的放的好的，无一例外都是舍得松开线的。
只要线最终还在自己手中，那么其实适当松一松又如何。
忍耐二字，孟极最擅长不过。
一如此刻，孟极脸上的落寞恰到好处的流露，“其实知道你没事就好，当年是我错了。”
迟来的道歉终于在此刻说出，孟极眼底的红血丝深深蔓延，他的泪水随着歉意跟断了线的流出，跟易碎的瓷娃娃一样叫人看着心疼，更是无措的擦着脸，“
你瞧我，好像说声错了都能过去一样。”
“摇金，你说可以吗？”他小心翼翼的问着。
这实在很新奇，孟极鲜少有这么脆弱的时候，上次解释冷郸郸的事情时摇金看过一次，这一次她又看到了。
她沉默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模凌两可的说，“是，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也说过我原谅你了。”
这个答案明显不是孟极想要的，他其实做好迎接摇金委屈，哭、闹的准备，她会诉苦，会叱骂，甚至会捶打自己，他会辩解，更会承担，情深不能自抑时，他会不顾一切的抱着她，拥吻她，和她一起说着当年他的后怕。
但绝不是这样，绝不是以这种轻飘飘口吻说出和过往切割划分的意思，这一幕让孟极心底除了发凉，更生出了想要掐死对方的心。
就杀了她吧，将她的尸体封成蜡塑，同他一起长眠……
一时间，孟极没有说话。
摇金也没看他，“如今你成了掌门，位高权重，想要什么都有了。过去的一切也都没有发生，你就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不好吗？”
“不好！”孟极腾的站起身，走到门口，看起来愤怒又无比，却硬生生的压下，导致他只能发出如困兽般无助的嘶吼，“在你这过去了，在我这并没有。”
“我如何能够当作没有发生过？”
“你爱过我，为何不能一直爱我。是你强行闯入我的生活，你强迫我爱你，又如何能在我爱上你后，抛弃我？”
摇金被吓到了，起了身，“你别这样，我，我害怕……”
这句怕并不是假的，她见过孟极无数面，却从没有见过这中不理智的一面，他近乎于以一种指责的态度，质问的语气再说她的无情、冷血。
更何况对方的状态已经完全扭曲，过份黑的瞳仁和遍布全部眼白的血丝交融，令起看起来诡异无比，有一种非人感，更像丧尸理智的野兽。
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缰绳，将她撕咬到血肉都不剩。
逃，必须逃。
可门已经堵死了，如何逃？
摇金眼睛快速眨动，忽然声音泄出了一丝委屈，“你回来好不好，你坐下来说，你这样，我害怕……”
孟极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开始在门口一趟一趟的踱步，以此来压下他不合常理的愤怒，少倾，他站定，“好。”
重回座位，茶已冷却。
这种天确实冷，冷到呼吸间都带着冷喳子的味道，但摇金知道那不过是错觉，她是魔，是感觉不到冷的。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说，“天冷了，我给你重新添壶茶来。”
孟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摇金胸膛里的那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但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手放在茶壶上，“这冷天配上热茶，是在适合不过了，我们就一边喝茶一边再聊过往，岂不是很好？”
摇金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提起茶壶往外头走，平淡的琐事似乎能让人内心安定，就如同一对在普通不过的夫妻，即使吵得急赤白脸，也能转瞬和好。
可摇金却知道，绝不是如此。
她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甚至不敢回头，深怕一个任何一个突兀的动作都会刺激到对方。
她是真的怕了，怕自己在陷入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步，两步……
门口的冰雪在金乌照射下开始融化，泛出水泽的光感，冬日即使再过冷洌，也会消融。
忽的，一只手从后面覆了上来。
“热茶而已，何须去外头。”
从后向前的角度，摇金看上去几乎是被孟极拥入怀中，这么近的距离，她几乎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内心的想法——“啊，被我发现了。”
发现那些话不过是放松警惕敷衍的安抚。
发现添茶不过是一个借口。
发现她想要逃离的想法……
消融的冰水无声蔓延，泅到屋子的门缝边，几乎快将都二人一起给拉下去，凝结。
孟极静静地看她，无声的用指尖凝成热力，“我为夫人热，不好吗？”
冰冷的茶壶瞬间沸腾无比，里面的水飞滚着，呲呲的撞开了茶壶盖。
这一瞬间，所有的借口都成了苍白。
摇金她狼狈的松了手，茶壶却被孟极快速的接住，稳稳接在掌心，
“夫人，怎么了？”
这一瞬间，摇金只觉得心脏都要蹦出嗓子眼，她花了很久才没能让自己叫出声来，最后那颤抖的声音跟从嗓子眼里挤出似的，“嗐，你瞧我，光有茶没有点心多怪。”
“我前日正好买了些配茶的果子，我去拿些来给你吃。”
先是茶，后是果子。
够了，连摇金自己都听不下去这拙劣的谎言。
可孟极却深以为然的点头，向后退了一步，“听起来确实挺不错的。”
“嗯，你，你也觉得不错就好。”摇金一点点挤出这话，慢吞吞的朝门口走去，分明她得到了允许，分明自由近在咫尺。
只要出了这扇门，她就能再也见不到这个疯子。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几乎是直觉在作祟，在距离门口不到一步之遥的时候，摇金猛然回了头。
只见孟极仍维持方才的姿势，单手接着茶壶底，烧红的底座挨着掌心，在边缘映出了一圈深紫色的痕迹，皮肤更是在空气中在散发出一股烤肉的味道。
可他神色平静，眉眼不辩喜怒。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不，不对！
摇金慢慢回头，又看了一眼门缝，终于发现了古怪之处——只见一道道金丝在地面浮现，细细密密的，如脉络一般横生游走，它们无声无息汇聚成一道大网，四面八方的包裹了整个房间。
摇金毫不怀疑，只要此刻踏出去一步，这面大网立刻就会落下，将她兜头盖脸的罩住。
然后，这张大网会迅速收拢，一点点将她切割。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布下的？！
瞬间，孟极不合常理的愤怒和反常动作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随之而来是深深的绝望。
她真的，逃的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