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溶月红着眼眶,张了张口,那两个生疏又熟悉的字音却哽在喉咙间艰涩的发不出来——
“母亲。”
或许是察觉出异样,跟随在崔氏身边的少女不安地拽了拽崔氏的衣袖。
猛地绷紧双唇,薛溶月如同在冰天雪地
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人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她停下上前的脚步,此时才后知后觉发现近在咫尺的夫人一直深深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帕子,浑身上下充斥着局促。
那一刻,薛溶月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心中翻涌的巨浪更深更大了一些,几欲将她淹没,她已经喘不上来气,快要窒息了。
但同时,她又彻底冷静了下来,在太后的注视下,在宫殿上数道各异的目光注视下,她走上前去,与崔氏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弯腰行了一礼:“崔......”
薛溶月深吸一口气:“崔夫人安好。”
闻言,崔氏再也按捺不住,愕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自踏入殿中就让她心绪难平的少女身影。
记忆中总是喜欢缠着她,跟在她身后软着嗓音叫母亲的稚童此时身量已经比她还高了一些,那个总是抱住她的腿,仰着肉嘟嘟脸蛋一眨不眨看着她的女儿,此时一脸的疏离。
想象中难堪无奈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少女很聪慧,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局促不安,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为“崔夫人”,保全了两人的颜面。
可为何,她的心反而更痛了起来。
崔氏的眼眶霎时红了起来,一瞬间仿佛被万箭穿心,她险些要维持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往后退一步。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她想要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尤其是在触及身后女儿不安的目光时,她仓促地闭了闭眼。
最终,她重重地低下头,道了一声:“......薛娘子安好。”
太后娘娘目光含笑,慈眉善目道:“你这孩子,难不成真是忘了事?怎么能叫她崔夫人,可是要伤透人心了,你可知眼前人是谁?”
“母后。”
坐在一旁,面色苍白的皇后娘娘忽然出声,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行礼道:“儿臣离宫时匆忙,将准备赏给永安县主的玉如意落下了,正巧永安县主在此,不如叫她去儿臣宫中去取吧。”
“什么大不了的赏赐还非要永安县主亲自去取,吩咐宫人跑一趟不就是了。”太后如何能够看不穿皇后的注意,不咸不淡道。
长风涌进来皇后掩唇咳了两声,不疾不徐说:“秦世子与薛娘子被赐婚,可是一件大喜事,儿臣想着要添彩,自然不能只准备一些寻常俗物,有些物什还需薛娘子亲自去看亲自去挑,才不失美意。”
“如此说来,还是皇后娘娘贴心,我就远远不及。”不等太后开口,御安长公主抢先一步说道,“永安县主,还不快谢恩,看皇后娘娘多疼你。”
薛溶月垂首跪下谢恩:“臣女叩谢皇后娘娘赏赐。”
皇后微微一笑,温和地看着她:“去吧。”
话已至此,即便太后有心想要留下薛溶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脸色冷下三分,将手中冒着热气的茶盏重重放在身前的桌案上。
薛溶月垂首敛目退出慈宁宫,跟随皇后指派过来的宫人前去凤梧宫取得赏赐。
出了凤梧宫,她忽而不知该去哪里了,漫无目的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心中似是被塞了一块烧红的炭,烤的她一颗心都难安。她觉得憋闷,可却又无能为力。
净奴捧着赏赐,紧紧跟在薛溶月身后,看着她黯然伤神的模样,心中也难受不已,几次想要张口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走到了御花园中,听着园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欢笑声,薛溶月呼吸一滞,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忽而又不想进去了。
她脚步一转,朝一旁无人的凉亭中走去。
指尖压在微红的眼眶上,还不等薛溶月深深吸一口气,身后突然跟上一位郎君,一袭靛蓝描竹攒珠锦袍,这位郎君的年岁不大,身量却挺拔,肤色白皙,模样清秀,眉眼间充斥着意气风发。
他小心翼翼跟上薛溶月的步伐,红润的嘴唇轻轻嗫嚅,觑着薛溶月的神色似在反复思量着什么,最终在薛溶月看来的不耐目光中,他猛地站直身子,小声询问道:“薛娘子,你心情不好吗?”
薛溶月目光冷冷扫过,认出此人是谁——
礼部尚书家的次子,于繁。
之前听净奴提起过,说是此人好像颇为仰慕她。
薛溶月此时心绪不佳,没有功夫搭理他,蹙起眉头斥道:“别跟着我。”
于繁听着薛溶月冷淡的声音停了停脚步,复又跟了上来:“薛娘子,我知晓你为何心情不好,我可以帮你。”
薛溶月骤然看向他,一字一顿问道:“你知晓?”
这凉嗖嗖的语气令于繁不禁缩了缩脖子,但他仍旧不退缩,亦步亦趋道:“你与秦世子不睦已久,想来你是决意不愿嫁给他的,你若是愿意,我就恳求父亲去御前.......”
话还未说完,就见薛溶月的脚步猛地停下,本就难看的脸色蓦地冷了下来,目光直直看向身前不远处的老树后——
一男一女出现在树后,女子低头抹着眼泪,虽看不清模样,但单看服饰便能知晓定是长安城中的贵女。男子背身而立,身形悍拔,难掩桀骜不驯的气势,令人一眼就能猜出他的身份——秦津。
于繁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怎么他撬着墙角撬着墙角还正好撞上了墙头的主人,不过看这幅场景,秦世子怕是也不清白,想来不愿成就这桩婚事的不止薛娘子一人,还有秦世子。
如此说来的话,秦世子应当不会怪他的吧,瞧对面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想来也有一段情意在。
这般想着,于繁刚欲上前再接再厉,薛溶月却忽而迈动了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她轻扬下巴,目不斜视,似是没有注意到老树后那两道身影,毫无避让的意思。大步行过去,脚步声很快就惊动了树下的一男一女。
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白,还欲继续表明心意的话再也吞吐不出一个字来,她身子颤了颤,赶紧用手帕捂住脸跑走了。
秦津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想要迎过去时,薛溶月已经冷着脸大步离开,身后还有一个鬼鬼祟祟、贼眉鼠眼的小跟班。
小跟班头也不敢抬起,像是一只小狗般埋头跟在薛溶月身后,薛溶月也不曾驱赶他,再看小跟班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秦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剑眉往上一挑,秦津双手抱怀,目送薛溶月和小跟班的身影远去,薄唇轻轻勾起,眼中却没有什么情绪。
“哎呦,你们两个倒还真是和谐。”姬甸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与秦津并肩而立,“薛溶月才回长安多久,撬墙角的就冒出来了,在皇宫中就这么迫不及待了,一点都不避讳。”
他幸灾乐祸地看向秦津:“你还真别说,长安城中可是有不少郎君都惦记着薛溶月,我听说圣旨降下时,酒肆中顿时多了不少彻夜买醉的人。我方才还听见柳家那几个聚在一起说嘴,说她招蜂引蝶。”
其实是更难听的话,但他不敢学给秦津听。
秦津侧过身,掀了掀眼皮,看过来的目光冷淡中又夹杂着一丝姬甸看不懂的情绪:“永安县主出身高贵,样貌出众,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心地善良,心怀坦白,言行正派.
.....”
秦津面无表情,一连说出十几个赞扬的词汇,中间连个磕巴都没有,一口气也没有喘,看得姬甸叹为观止。最终,他总结道:“这样出类拔萃的人,谁见了谁能不倾心?仰慕者众多,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姬甸:“......”
姬甸:“............”
姬甸此刻读懂了那一丝情绪是什么。
令人熟悉的窒息和无语涌上心头,姬甸只感到一阵头大,他忍不住开口道:“......等等等等,旁的我就不说了,心地善良和言行正派这两个词语是怎么能从你嘴巴里说出来的,尤其是言行正派,你知道她方才在御花园以一抵二,骂哭了两个柳家人吗。”
秦津:“不是他们两个先出言不逊的吗?”
“是,但是......”
“哪有什么但是,他们出言不逊想要找骂,永安县主只是心地善良成全了他们而已。”秦津怜悯地低头看了一眼姬甸的手,“算了,我和你这种手长得不好看的人说不到一起去。”
姬甸:“???”
姬甸深感耻辱,并大怒。
秦津才不管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吧,去帮我指指。”
姬甸愤怒未消又不明所以:“指什么?”
“指指还有谁在背后乱嚼舌根,我也善心大发成全他们找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