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那男子做了个手势,轻轻将门推开,待看见里头端坐着斟茶的中年男人,楚泠的脚步顿了顿。
此人形容稳重,岁月已然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是一种历经风雨的威严。且上回在俞夫人的生辰宴上已见过,楚泠朝他行了个礼:“见过萧国公。”
萧国公放下手中的茶具,很是客气:“请坐。”
楚泠其实并不意外,或者说,当上回萧琮捏碎了王家公子的腕骨后,她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日。
她刚刚坐下,萧国公便将斟好的一杯茶推到了她面前。
“尝尝。”萧国公道,“楚姑娘以往喝到好茶的机会大概不多,应该是在来梁国之后,才喝了一些吧。”
楚泠不过一介贡女,能劳动萧国公亲手为她斟茶,态度也和缓,她便隐约明白,今日国公的态度,约莫是先礼后兵。
她眉目平缓:“劳动大驾,不敢。”
说罢,她饮下一口茶。果如萧国公所说,此茶香气与风味均绝佳,余味丰厚,又回味袅袅,想必一两的价格便不下数两黄金。
在太傅府待了一段时间,楚泠发现,自己已然能品出这些茶叶细微的不同来。
她还是被养得娇贵了些。
萧国公看她沉得住气,反而惊奇起来:“你不问问,为何今日叫你过来吗?”
楚泠抬眸看着他:“国公为后辈考虑,自然是兴师问罪来的。”
这话说的直接,便是连萧国公也是一愣,他整了整面上的表情,点点头:“的确。”
“我只问你,太傅在中秋夜宴时擅自离席,又在渌水边一处酒楼内捏碎了王家五公子的腕骨,是否全是因为你?”
萧国公毕竟在朝堂中沉浮多年,若是威严起来,亦令朝臣们胆寒,何况本就对楚泠有“妖女”的先入为主态度,自然更难对其和颜悦色。
“是因为我。”楚泠却平静地回答了。
“看来,我这个儿子当真很喜欢你。”萧国公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他见楚泠并没有慌张,亦没有否认,倒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忽然明白,为何总有人说她除了容貌之外,性子也像京城的闺秀,实在不似乡野出身。
“但你应当知道。”萧国公话锋一转,“你不过是百越来的贡女,论身份地位,都是无法成为他的妻子的。何况,你已经祸得他做出了种种不智行动。”
“若是从前,我是断断不会允许有这样的女子留在他身边的。”萧国公道,“为人臣者,需明白修齐治平的道理。”
楚泠暗想,看来萧国公果然已经着急了,才会今日召她来见面,尚未说了许多,便已经图穷匕见。
“但是,既然他这般喜欢你,那我倒也可以允许你做个通房,或者……侍妾。”萧国公道,最后两个字说的有些艰难,似乎觉得她做侍妾,还是高了,“自然,你在府中,需谨言慎行。”
楚泠又饮了一口茶,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她并没有被萧国公这番话吓到,而是放下茶杯,笑着看他:“国公今日说的这些话,太傅可知晓?”
萧国公眉一跳,看见面前忽然笑开的俏脸,只觉讶异,他大概是没有想到这贡女竟然有胆量反问自己。
“若他并不知晓,那我不得不说一句,国公此事,做的不够磊落。”
杯盖忽磕在沿口,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萧国公面上风雨欲来。当朝三位国公之一,恐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小小女子嘲讽不够磊落。
“竖子乖张,少不得长辈来管教。”萧国公顿了顿,收敛了情绪。虽被说中,但他并不愿意在楚泠面前多展露与萧琮之间的父子不和。
楚泠听了这话,顿了顿。萧国公竟然会称萧琮为竖子,他们的关系竟然差到这般地步?
“今日虽是匆匆一见,我却能看出来,楚姑娘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想来应知晓名正言顺的道理。萧家的主母,应是识大体,周全礼数的世家千金。”
“楚姑娘,并非我轻视你,只是你扪心自问,能否担得起这般重任。”
萧国公的话音刚落,雅间的红漆木门忽被一把拉开。
秋风顿时穿堂而过,桌案上两杯茶水亦被吹皱,窗边珠帘响起簌簌的碰撞声。
萧琮还是一身深紫色的朝服,想来是刚刚下朝,又在金銮殿与皇帝议过事,便匆匆而来,赶到这里。
他身上还带着快马加鞭赶来的凌厉之气,站在那儿,看向自己正端坐着的父亲,竟有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感。
父子俩视线在空中碰撞,萧国公的面色更为难看:“长辈正在与人谈话便直接闯入,萧琮,这便是我从小教你的礼数么?”
“父亲说岔了。”萧琮上前一步,将楚泠半搂半拉地带起来,面色很冷,声音亦冷。
“从小教我礼数的,分明是母亲与林祭酒。”
“更何况,她能否担此重任,亦不是你说了算。”
知子者,莫如父。
反过来,亦是同样。
萧琮向来很清楚,如何最能戳中父亲的心。
萧国公见他这般无礼,俨然面无尊上,便知他平日在金銮殿,对待陛下怕是也没有那么客气。
他腾地站了起来:“你素日便是这般张扬跋扈,实在有失我家门风范,你可知外头传言如何说,太傅万人之上,目空一切,竟快成挟天子令诸侯之势!”
此言,无外乎是在说萧琮大不敬。
萧琮却是一笑:“父亲慎言。”
“如今梁国,何来诸侯。我又何曾令过谁。”
“若是嫌我败坏家门,不若直接对外与我撇清干系。”萧琮的眸子深而冷,“倒不要像如今这般,一边享着我带来的种种利益好处,一边又指责我处处不对。”
说罢,便带着楚泠离开了。
雅间里头,萧国公站在原地,许久许久,这才止住了浑身愤怒的颤抖。
外头的家仆见状,也只能赶忙走进来相劝。方才太傅来的时候,一身沉郁肃杀,根本无人敢拦他。
“大人,您注意身子。”只是这劝告也干巴巴的,几乎无用。
“实乃竖子,竖子!”萧国公毕竟年纪大了,在这样不服管教又已经权倾朝野的儿子面前,终究是矮了一头。
何况方才萧琮最后说的那句话并非全无道理,萧国公亦觉锥心。
太傅一职,实在是太多人都想要了。身在其位,带来多少利益与荫庇,萧国公心中清楚。
只是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年纪愈大,先前学的那些圣贤反而愈加明晰刻板,他不过是觉得,若萧琮在太傅之位,又能遵照圣言,岂非两全其美。
可这个儿子,终究是越走越歪。萧国公无法掌控,又看定旁边已经跟了他二十余年的奴仆。
“太傅刚刚又提起林祭酒的事情,还言及我并未教过他什么。”他道,“这是何意?”
“难不成还怪我那时南下办差,还是怪我当时并未给林邺求情?可是陛下有令,国事本就重于家事,林邺一案也是证据确凿,如何能徇私?”
“看先帝那态度,若谁求情,只怕下场会和林家一样!”
奴仆亦支支吾吾,无法明说。
秋风萧瑟,外头的渌水洪波涌起。萧国公终究难以平静,又在中和楼上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离开。
“他同你说的什么,都不必当真。”萧琮将楚泠带上马车,表情平静道。
楚泠眼看马车中间的几案上还放着一堆案卷,想到他公务缠身,约莫是好不容易抽了空才来这里。
“其实国公说的有些话是对的。”楚泠道,“大人为我,实在是做了许多不必要的,会被人诟病的事情。”
萧琮原本正翻看案卷,闻言抬眼:“……我不在意。”
“若是只作为萧琮,是可以不在意的。”楚泠却道,“若是作为太傅,却不可以不在意。”
萧琮将手中的毛笔放至一边。
“这些日子,京中不甚太平,是吧?”楚泠又问,“我听茉药说,那王家数代都是豪强,根基甚至比如今的崔家还要深厚,只凭大人一人,真的可以阻挡吗?”
“婢子多嘴了。”萧琮轻描淡写,隐有不悦之意。
“她说的也是真话。大人不要责怪她。”楚泠却道。
萧琮看着她,见她一直在为其他人开脱,可偏偏觉得他的行为会被人诟病,毫无道理。
心头忽然就像打翻了一坛酸水,萧琮道:“阿泠,我不是圣人。”
楚泠一怔,遥想起这句话很熟悉,仿若那次在珠翠山上,他便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亦会犯错。”萧琮又执起了笔,“只是在这件事上,我不曾后悔。”
楚泠这下不说话了,车厢内气氛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