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要死了,却会在冬日里开满枝桠,在春天里绿遍整个天下。
她看起来生机耗尽,却又会从根底里,吐出一口生气来。强撑着那口气,一日日的活着。
她活不好,也死不了。
但他是喜欢她的坚强顽固和怎么都死不了的品性。
她和他何其的像,都是那种到绝境也不肯放弃的人。
他喜欢她。
真的很喜欢她。
他伸出手,为她捋鬓发。
康熙很少提及仁孝皇后,大多时候都只是顺口提一嘴。
宫中众人也很少提及两位皇后,就好像成了禁忌,又好像被抛诸脑后。
乌玛禄闲来无事,停了手中的针线,问道:“爷不如和奴才说说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想来,她们必定是很好的人。”
康熙沉默了会儿,才说起两位皇后来。
他同她们是少年夫妻,也曾想过要白头偕老,做那老来的伴儿。
他同她们也曾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只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怀念她们,如同在怀念自己的挚友:“她与孝昭皇后是同时入宫,一个为后,一个为妃,两人都是玲珑心肝儿,虽想得多,相处却极好。只是……”
康熙叹了一口气:“孝昭皇后先天体弱,仁孝皇后却是思量太多。我常劝她想开些,却到底久郁成疾,又有了太子,就这么去了。”
乌玛禄握着他的手臂。
他搭上她的手,缓了会儿,才继续说道。
“她二人都是慈善、体贴下人的秉性,宫人犯了错,也少有责罚。也常常劝我,治下勿要太过严苛。”康熙握紧了她的手,“只我那时年少,听不进去。”
“仁孝皇后与我秉性不同,慈善仁和,同我交心交肺,乃我挚友。孝昭皇后玲珑解语,每每不需要为她如何讲解,她便懂了。解语至此,夫复何求。”康熙仿佛陷入了回忆里,“宜妃倒有些像刚入宫时的孝昭皇后,是个坦荡性子。”
康熙不得不承认:“我与她们,除了是夫妻,也是一同长大的交情。”
“我也不瞒你,在未遇到你前,我也想过。”康熙叹道,“若没有那些权衡考量,我今生今世,只她两位妻子,再有个继承皇位的儿子,便已足矣。”
他虽冲她笑着,心中却颇为沉重:“如今有了你和皇贵妃与宜妃,我便觉着,再多你三人,做个和乐之家也不错。”
他自言自语道:“你们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见了你们,也没什么不喜欢的。”
“她们惯来极好的。”
乌玛禄低头看着他的手,也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她觉着,他口中的和乐之家,她完全不需要。
她心不在此。
“由来彩云易散琉璃脆。”康熙不得不感伤。
他同她们的感情真的很好。
大抵是打开了话头,康熙同乌玛禄闲聊了一下午。说是闲聊,却也是康熙一个人在说话。
他想起什么,便会和乌玛禄说什么。
都是他与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的往事。
他们一同放过风筝,也一同承欢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膝下,一同赏风弄月,一同用膳,一同闲话家常,一同看过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月、冬天的雪。
她们同他学书本,论闲事,也会亲昵的开玩笑。
她们关心他的膳食与身体,会给他打整衣裳,也曾亲手给他绣过手帕、香囊与手帕这些小件儿。
后来人为他做过的事,她二人早已为他做过。
后来人再解语,也解语不过她二人。
她们如同那屋檐上悬挂的皎月,来过,便已是一生。余下清辉,也照耀着他余下的一生。
她们不在身旁,却永远在心上。
他失去她们的时候,不止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朋友,同伴,和那一段年少时光。
讲到深处,康熙语噎,久久不语。良久,低首,平缓许久。
乌玛禄也不做什么,只是静静的陪他坐着,等他缓过来。
滚烫的泪落在她手上。
莫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乌玛禄安静的等手上的泪渐渐干涸。
“我总以为时间还长。”康熙握紧了她的手,声音沙哑,“但天不从人愿,总叫我知道,我其实不算什么。至少,我留不住她们。”
他看向她,勉强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她们快要去的时候,都求我要照顾好她们的家人,她们的家族。”康熙停了很久,才道,“可她们不喜欢这些。”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仿佛看到了过去。
那一年大雪,覆盖了整座紫禁城。
当时的仁孝皇后尚且年轻,才十六岁,与他同看漫天大雪,听他担忧今年大雪引起雪灾,冻死百姓,却只长久的愣神。
良久,她才开口道:“飞雪不曾解人语,怎知世事好与坏。”
她轻声的,近乎自言自语道:“只愿我如这雪,今生来去无牵挂,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
她声音那么轻,众人不语,权当这晦气的话不曾说过。
可后来的孝昭皇后裹着厚斗篷,在急促的咳嗽后,上前挽住她笑道:“那好姐姐,你等等我,我与你同去,同去。同做个干净的人儿。”
他闻言笑她们:“好哇,你们都不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