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她:“这不比明末的白骨遍体,易子而食好吗。”
袁青青终于开口,她的嗓子因为她太久没有说话,而有些嘶哑,而她的舌尖也被她自己咬掉小半,声音含混:“我看过。”
她眼中满是恶意:“我很后悔,在南巡的时候没有杀了他,反而怀上了他的孽种。”
“我要杀了他,要杀了他的孽种。”
“为什么?”乌玛禄问道。
她当然知道袁青青为什么要这样子做,但她不理解的是,袁青青明明在南巡时候见到了太平盛世,打消了刺杀康熙的想法,为什么又要在她怀了康熙的孩子之后,去做这样的事情。
明明袁青青可以再等等的,等到康熙足够相信她,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击毙命。
“你不过蛮夷之后,怎懂我汉人骨气!”
袁青青恨笑道:“我本袁崇焕之后,我祖辈一直抗击鞑子,我又怎能落后。”
“奴才,狗屁的奴才。”她傲慢道,“我汉人只有站着死的,没有跪着生的。”
她在这宫中,日日夜夜念着主子奴才,她已经恶心透了。
乌玛禄心里颇为沉重,几欲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袁青青打断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祖辈一生镇守辽东,因他鞑子侵明而亡。忠魂依旧守辽东。我又怎敢忘却祖辈,忍辱偷生,又怎能为他诞下孽障。”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她嗤笑道,“你终究是满清鞑子,不懂我这汉人与他日月山川,不共戴天。”
她嘲讽她:“你有本事就杀了我,说不定你的鞑子皇帝还会对你多加奖赏。”
她疯狂而恶毒:“指不定还会给你个皇后当一当。”
“死人能做皇后,狗当然也做得。”
她求死之心颇为坚定。
乌玛禄除了叹气,还能做什么呢?
她诚知明清之间,国仇家恨。
可她能做什么呢?
她在现代,是汉人,她或许该恨夺我河山的满清。
她在此时,却是乌雅玛禄,是满族,是康熙的德妃,她享受了这异族掠夺带来的荣华富贵。
她能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在这一瞬间,再一次的生出了厌倦与疲惫。
也许,所谓的穿越本身就是一种轮回,只是忘了喝孟婆汤罢了。
这是何其的像啊。
我们会不断的轮回在这个世界,我们会有着不同的身份、地位、性别、家世、容貌、学识、思想。
今生我们为此献出忠诚的国家,或许在来世,就会成为与自己有着国仇家恨的敌国。
于是不顾一切的抨击攻讦对方。
可是,也许那曾葬身于刀笔下的亡魂里,曾有着不惜一切都要守护的挚爱亲人。
六道轮回,流浪生死。
像一出滑稽的戏剧,把嘲讽写到鲜血淋漓。
她在那一瞬,生了出离心。
她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轮回。
她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如老子、佛陀,他们想要寻求超脱。
也许就是想要逃出这样可笑又可悲的轮回,让自己不至于成为戏台上的小丑。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乌玛禄于今日,终于真的走向了超脱之路。
她再看向袁青青,只有满目慈悲。
她终于渡去全部自我,只剩下了一个大我者。
一朝来到清朝,她为了活下去,舍去了七情六欲,只为了能保留这个身为乌玛禄的自己。
一路走来,她不断退让,不断舍去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夫妻儿女,朋友亲人。
她舍去了所有的自我后,终于因为袁青青这件事而彻底悟道。
袁青青渡她,她也当渡袁青青。
世人渡佛,佛渡世人。
乌玛禄上前,用手帕擦去她脸上汗渍血迹。
她轻声告诉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救不了你……但是你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
乌玛禄满目哀悯:“抱歉。”
“你装什么样子!”
乌玛禄叹息着,不再说话。
她转身离去,走出了屋。
宗人府宗令行礼。
她道:“皇上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大人便不要拦路了。”
梁九功忙上前扯了扯宗人府宗令袖子。
宗人府宗令让开。
琉璃扶着乌玛禄坐上轿銮回宫。
康熙从内室走出来,随意瞥了袁青青一眼,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踏出屋门,跪了一地。
他垂目考虑再三后,开口道:“将她幽禁。”
宗人府宗令忙道:“是。”
康熙坐上轿銮回去。
他是那般聪慧的人,自然猜得到袁青青的来历,只是不太确定袁青青是谁的后代。
不过,这等小事一点都不重要。
与其说他利用了乌玛禄,倒不如说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他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怎么做。
他觉得有意思,又觉得有趣。
他变了。他不再是刚遇见乌玛禄时候的自己。
他身边的人也变了。
每个人无时无刻的不在改变。
但是,好像她依旧活在过去,始终未曾变过,始终以诚相待。仿佛这天大的阶级礼教,在她眼中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