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孙相”而非“岳父”,显然他已经没把自己和孙家当做一家人了。
孙倩然何等聪慧,自然能从裴拓的只言片语中探出他的态度,只低头拂泪道:“我也是见过爹爹后才知道当年那件事里爹爹牵扯颇深,还被兴国公留下了把柄。”
“什么把柄?孙相收了兴国公多少贡珠?”
“相公……”
“不是吗?”
孙倩然紧紧捏住手指,唇色抿得发白。
“爹一向最看重他的官声,兴国公若出事,必然拉他下水……我知道他会出手干预,与他据理力争,他答应将陶成法办。”见裴拓不说话,孙倩然柔声道,“当年陷害公公的人其实就是陶成,兴国公只是在背后为陶成洗清罪名,如今陶成必死无疑,公公的在天之灵也可告慰。”
“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到。既能保全孙相的名声,又能交一个陶成出来灭我的怒火,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相公,陶成的确是当年的首恶。”
马车摇摇晃晃,因着只点了一个灯笼,车里稍显昏暗。
裴拓淡淡道:“你知道吗?那日我与赵玄祐密会时,他说你不可信。”
“他……他怎么这么说?”
裴拓弯了下唇角:“当时我听到他这般揣测你,我很生气,差点冲他发了火。但他不依不饶,最后我只能答应他绝不会向你透露分毫。”
“那相公为何要告诉我?”孙倩然的声音微微颤抖。
“因为我信了你的话,信你说你爹虽然玩弄权术,却并非贪官,信你说既然嫁我为妻,往后便夫妻同心。我赌你绝不会出卖我。”
“我没有出卖你!”孙倩然从裴拓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些未曾见过的东西,她冲到裴拓身边拉住他的衣袖,眼泪夺眶而出,“裴拓,我是真心待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爹!”
“你以为我今日没有受到伤害?”裴拓向来澄澈的眼睛布满浓云,漆黑如墨的瞳孔凝视着孙倩然,几乎憋出了血丝,“我可以接受失败,可我不能接受你这样摆布我。”
孙倩然一时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我没有摆布你。我只是……”
“你只是想保住你父亲的名声和官位,又让他弃卒保车送一个陶成给我报仇。”
“我真的不知道……”
裴拓拉住她的手,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唇边扯出点阴沉的笑容:“夫人,你这么聪明,你怎么可能到今日才知道你爹是什么样的人?在我们成亲之前,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我家的事?”
孙倩然翕动了嘴唇,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当然是知道的。
那时候裴拓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她第一次见到裴拓,便如京城里其他贵女一般为他着迷。
可她的身份不及公主高贵,容貌不够出众,又体弱多病,裴拓根本不会留意到他。
孙相说起当年陶成的裴拓父亲之事,原本是想打消她的念头。
可她得知爹是裴拓“恩人”的时候,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利用这段“恩情”嫁给裴拓。
裴拓凄然而笑。
“难为你了,一直在我身边演戏,替我出谋划策,耐心哄着我玩。”
“相公,我的确知道爹和兴国公交情匪浅,可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我敢对天发誓。”
“不必。”裴拓轻轻摇了摇头,“你的誓言,还是留给旁人吧,孙小姐。”
第228章 醉意
孙倩然猛然抬头,愣愣望着裴拓,眸中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怎会如此?
怎会走到这般田地?
明明……明明她已将一切算计得妥妥当当。
公公那桩案子,当初父亲处理得极为干净,卷宗上挑不出半点纰漏。
偏偏裴拓花了数年光阴,翻遍了刑部、吏部、礼部及大理寺的所有卷宗,又查了清沙镇的县志,愣是将当年之事摸得一清二楚。
那时倒也并无大碍。
毕竟,人证物证早已湮灭,即便裴拓自己弄清了真相,也根本无从翻案。
偏生他从赵玄祐和离之事看出了机会,寻了赵玄祐合作。
明明赵玄祐起初不愿合作,为何最终又答应了?
说到底,她低估了裴拓复仇的决心,也低估了赵玄祐的本事。
即便如此,她也在父亲跟前尽力从中斡旋,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交出陶成以平息裴拓的怒火,又能保兴国公全身而退。
谁知,裴拓设下的这个局,根本不是针对兴国公,而是针对她的。
那天晚上,他是故意将信息透露给自己的……
孙倩然闭了闭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相公至今走不出公公婆婆去世的噩耗,那也是我的爹爹,我没法坐视他陷入陷阱。”
“为人子女,孝顺父母并无过错。”
看着裴拓黯淡的目光,积压在孙倩然心中的种种情绪尽数撕扯出来。
“相公,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扳倒兴国公,牵连到我爹吗?”
裴拓看着她痛哭无助的模样,沉沉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爹与兴国公牵连颇深,倘若兴国公倒台,他必然会咬出你爹,牵连相府。”
“我瞒着你,是希望事情可以两全。”
裴拓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当然可以两全。
但他那晚开口,为的并非家仇,只是为她而已。
“当初娶妻时,我心里很是忐忑,并不知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后来你进门了,我以为老天如此眷顾我,竟赐给我这样好的妻子。原来,是我一厢情愿吧。”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说得好听,谁知竟是笑话。
“不是的。”
裴拓抓住孙倩然的手腕,迫使她松开了自己的衣袖。
“保重。”
一语说罢,他掀帘跳出了马车。
“相公!”孙倩然见他决然离开,跟着他往外跑去。
可她身弱力微,一出马车便被扑面而来的秋风刺得剧烈咳嗽,那咳嗽声在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裴拓听着身后的声音,反而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她虽体弱多病,可她那般聪明,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韧。
离了他,她也会活得很好。
裴拓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走着。
夜空里残月如钩,京城的大街却是车水马龙,珠玉流光,熙熙攘攘。
他走过了一条街,又走过了一条街,最后随意进了一家酒楼,让店小二上酒。
一杯,再一杯。
不够。
那便一壶,再一壶……
玉萦和陈大牛一起从楼上走下来时,便看到裴拓与掌柜争执的场面。
“裴大人?”
在玉萦心中,裴拓一向是霁月风光、芝兰秀树,即便是饮酒,也是温文尔雅,浅尝辄止。
但此刻,他醉眼迷离,神情颓然,明明桌上摆着一大堆空酒壶,却依然催促着小二上酒。
这般不要命的喝法,李掌柜和小二自是为难,不敢再上酒,只劝着他尽快离开。
“上酒!我让你们上酒!莫非,你们以为我没有买酒钱吗?”
裴拓从腰间解下荷包,重重拍在桌上。
“客官,今日的酒都已经卖光了,若要喝酒,去别家吧。”李掌柜给店小二使了眼色,他们当即上前想把裴拓送出去。
玉萦见状,忙上前阻止道:“别哄他出去。”
“玉萦姑娘,你认识他?”
“认识。”
李掌柜本就看出裴拓衣饰不俗,非富即贵,此刻见玉萦认识他,便道:“他喝得太多了,眼看着就要吐了,既是姑娘的朋友,我先让人送他去净房,再煮一碗醒酒汤。”
“有劳了。”
裴拓似乎也认出了玉萦,这回他并未挣扎,任由店小二将他搀扶到酒楼后院去。
看着裴拓醉醺醺的模样,玉萦心中有些奇怪。
今日帝后回銮,马上就能扳倒兴国公府了,裴拓不是应该积极准备吗?怎么会醉成这样?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
一定是。
玉萦认识裴拓的时日尚浅,可在漓川行宫和黑水县衙都是朝夕相处。
她从未见过裴拓有分毫的失态,更别说这般落魄模样。
片刻后,店小二扶着裴拓回来,看他脸色苍白,但眼神不似方才那般浑浊,料想已经喝过醒酒汤了。
他看着玉萦,惨白的脸上浮出一抹勉强的笑意。
“让玉萦姑娘看笑话了。”
玉萦还在想扳倒兴国公府的事,听到裴拓的话,只问道:“裴大人怎么会一个人在此饮酒?要不要我雇辆车送你回府?”
裴拓缓缓摇头:“回不了。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
玉萦想到他和孙倩然素日琴瑟和鸣的模样,听出他话里透着古怪。
不过,他们夫妻之间的事,玉萦不好置喙,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