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然年幼时, 一次过生辰, 非要坐到那龙角上去,父王拗不过她, 半夜里偷偷摸摸地召出金龙来让她骑着龙角在王宫上空转了一圈。
谁知此事还是被大臣们发现了, 一时间, 众臣纷纷上书, 批判的奏折几乎堆满了父王的案头,斥责慕昭然不敬君, 不敬父, 实在大逆不道, 要父王下旨狠狠惩戒她。
父王指着那些上奏的大臣破口大骂,“本王都能趴在地上让公主骑大马,金龙阵兽既是本王真龙之气所化, 被骑一下又有何妨?”
“你个老东西,你在家里被你孙儿骑在头上撒尿时,不还笑呵呵地夸他尿得热么?”
“还有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那小儿子暗地里都做了什么好事。”
“难道就许你们抱子弄孙,欢喜一堂,就见不得本王逗逗公主?要惩戒公主也行,那诸位大臣也该以身作则,好好清算清算自家子弟的德行。”
大臣们被他指着鼻子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有大臣不死心地搬出祖宗礼制来,说这是对阵兽的亵渎。
“什么亵渎不亵渎的,被骑的时候,那金龙可高兴着呢!你不信?不信的话本王就召出金龙来,让公主再骑一遍给你们看看。”
他这一句话把大臣们堵得哑口无言,为了阻止国君当真召出金龙阵兽来让公主再骑一遍这种荒唐事,只好就此作罢。
不过父王有一句话确实没说错,她当初骑金龙的时候,她高兴,金龙也高兴。
禁卫军统领遥遥望见那一驾疾驰而来的车辇,暗叹了口气,他不好当真得罪公主,但又因职责所在,只能装模作样地出面拦下车驾,被公主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不得不叫人打开宫门放行。
他看着绝尘而去的车驾,仰头望一眼王宫上空徘徊的的金龙虚影,只盼望那阵兽能发挥点威势。
结果没想到,那金龙竟比他的骨头还软,二话没说就摇着尾巴把人放进了宫禁结界之内。
统领看见这一幕,扼腕道:“坏了,早知道就不该拦了,白白挨一顿骂。”
慕昭然回宫得急,亦有正事要做,没摆什么排场,身边只带了榴月和阎罗,赶到父王疗养的宫殿时,慕隐逸也正好带了几名重臣赶过来。
慕隐逸一见到她,双眼登时一亮,快步迎上来,欣喜道:“阿姐,听说你先回了圣殿,我原想亲自去圣殿迎接你的……”
话音未落,他身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挥袖挡住慕隐逸的脚步,提醒道:“殿下,您现在是监国太子,就算要迎,也应当是圣女前来迎你。”
慕隐逸停下脚步,转着头左右为难地看了看他们。
父王一病不起后,他接手朝政,外有叶戎野心勃勃,内又有群臣环绕,其实并无多少自由。
慕隐逸身边那位大学士见太子停步,脸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转头面向慕昭然,先行一礼,尔后开始挑刺,“殿下如今身为圣殿之主,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怎么还和从前一般鲁莽无礼,你如此违抗圣命强行闯入宫中,又至太子于何地?”
慕昭然认得这位老顽固大学士,当初在南荣时,他便三天两头挑她的毛病,前世慕昭然被逐出天道宫,千辛万苦逃回南荣来。
那时候时局动乱,这位大学士为挽留民心,要求父王褫夺她的封号,以妖女之名绞杀于宫门之上,向天道宫投诚,父王自是不肯。
最后,叶戎攻入王宫,逼杀父王和母后,这位大学士仍在一声一声地痛斥,说是她害了国君,害了南荣,转头便命人捆了她,带着一众幸存的大臣,投效了新主。
慕昭然视线从他身上滑过,傲慢道:“就连父王的金龙阵兽都放我进来了,何来的违逆圣命?啊,你是说太子之命么?他都还没登上王位呢,还做不了我的主。”
那大学士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子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是你……”
慕隐逸窝窝囊囊地站在大学士之后,望着她欲言又止。
三年时间未见,他身量挺拔了不少,不过到底还是个少年之君,远没有前世经历丧国之痛又忍辱负重十年的城府,看上去全然被朝臣控制,都不敢反驳。
慕昭然不耐烦听大学士废话,召出熔鞭,一鞭抽在地上。
地面霎时被烧出一道刺眼的焦痕,火星从地面炸开,吓得一群人连连后退,大叫着保护太子殿下云云。
头顶的金龙影伏下身来,对着慕昭然警告地喷来一个响鼻。
慕昭然有恃无恐,扬了扬手中熔鞭,“我要进去探望父王母后,诸位若是敢挡道,最好掂量掂量,你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我这一鞭子。”
慕隐逸终于鼓起勇气推开群臣,上前两步来,“阿姐,我带你进去。”
慕昭然瞥他一眼,大步往里迈进,“不用,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还认得路。”
慕隐逸不知从前明明很疼爱他的阿姐,现今为何会对他如此疾言厉色,他犹豫片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慕昭然听到脚步声,回头威胁道:“滚,别跟着我,小心我抽你。”
慕隐逸顿时被吓得僵立在当场,不知所措。
大学士那一干重臣听闻此言,险些气个仰倒,迭声哀叹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
慕昭然一鞭子甩在旁边的树上,火势从鞭梢席卷住整棵槐树,顷刻间便将一棵大树化作飞灰。
黑烟扑向那群大臣,吓得他们四散躲逃,总算消停。
慕隐逸就站在黑灰之外,抬手接住一片烧化成灰的槐叶,被叶上余热烧得手心一痛,立时起了一片水泡。
他艳羡地望着阿姐潇洒威风的背影,又仰头看了一眼上方徘徊观望的金龙阵兽。
金龙对她还是这般纵容。
他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声,这哪里是金龙纵容她,而是父王纵容她。
从小到大,父王都更偏爱她。
与修士的大神通比起来,人间帝王又算得了什么,太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分明一母同胞,阿姐就能去天道宫修行,学习通天彻地的本事,享受成百上千的寿命,潇洒天地间。
而他却要被困在这宫闱之中,被一群大臣摆弄,成天这不许,那不让,只能对着成堆的案牍,处理那些望也望不见尽头的事务。
好不公平。
慕隐逸看着自己阿姐的背影隐没在廊庑背后,猛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没听旁边大臣七嘴八舌的念叨,转身大步往回赶去。
那边厢,慕昭然穿过一重宫阙,踏入内殿之中,方一踏入殿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殿内侍从不多,俱都轻言细语,小心地引她入内。
慕昭然一样看见守在榻前侍疾的母后,她样子憔悴了很多,见到慕昭然先是惊讶了一下,继而快步迎上来,“昭昭,你不是在天道宫么?怎么回来了?”
王后一直守在殿中,对外界之事充耳不闻,就连她回来都不曾知晓。
慕昭然握住母后的手,“我才回来,听说父王身体不适,便赶过来看看,父王是生了什么病?”
母后叹一口气,牵着她往里走到床边,“陛下在一年前时,染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从那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不论太医院如何补养,都养不回来,三个月前,陛下忽然昏迷,直到现在都未能醒来。”
慕昭然俯在床前轻轻唤了几声父王,床上之人紧闭着眼,面色青白,没有半点回应,只有闻见微弱的呼吸起伏。
不用灵力探看,慕昭然都能看出父王的生机已然微弱。
她唤来榴月,让她为父王把脉,母后摇了摇头,“没用的,天道宫的皇甫先生在外游医时,大长老也曾想尽办法请来看过陛下,他也只道陛下生机将断,药石罔效,就连他也束手无策。”
果然,榴月收回手,对慕昭然摇了摇头,“殿下,恕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陛下的病因,只是陛下体内的生机的确正在不断枯竭。”
慕昭然伸手握住父王脉门,试着往他体内渡入生衍之气,父王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一些。
可没等她高兴,那渡入的生衍之气又很快消耗殆尽,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漩涡吞噬。
慕昭然察觉出了不对劲,眉心紧蹙,前世父王并没有生过这一场病,一年前,不正是她掠夺走云霄飏的剑火而化神之时么?
难道是天书发现了她夺取气运之事,所以将惩罚施加在了她亲近之人身上?
慕昭然眼眶发红,脑子里一时乱成一团,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紧攥的手忽然被人牵住,挤进指缝里,安抚地揉了揉她刺痛的掌心。
阎罗轻声道:“你带王后去外殿坐着聊聊天,待让我去看看陛下的情况。”
慕昭然回过神来,眸中燃起希望,点了点头,前去挽着母后往外走。
王后没有错过他们之间的小举动,转眸多看了那陌生的男修两眼,跟着慕昭然走出外殿来,坐到窗前软榻上。
“那位公子也是一名医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