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在朝曦阁?”
——为什么会喜欢云霄飏?
慕昭然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气,心海里的蝶影轻轻地扇动着纤薄的蝶翼。
老头侧眸看她一眼,宛如村头搓脚嗑瓜子的碎嘴老汉,奇怪道:“看你这样子,怎么跟逃出来似的?难不成这偷偷爱慕你的人是个眼歪鼻斜、满脸麻子的丑八怪?”
慕昭然怒目瞪向他,想也没想地反驳道:“他才不是丑八怪!”
老头笑起来,满脸褶子皱成堆,逗耍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小弟子,啧舌道:“哟,还挺维护。”
慕昭然不服地瞪着他不放,这算什么维护?
她就是就事论事而已,游辜雪本来就生得很好看,他就是担得起那些夸赞男子的所有词汇,什么剑眉星目,玉树临风,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总归,他和“丑八怪”这三个字根本就不沾边。
老头妥协道:“好好好,我是丑八怪行了吧。”
慕昭然满意地颔首,气得老头没好气地往她头上弹了一个脑瓜崩,骂道:“简直不孝!老朽年轻时候那也是个十里八乡都闻名的美男子。”
“十里八乡才多大的地儿。”慕昭然不屑,捂着脑门嘀咕,“反正你也不认我这个徒弟,我干嘛要孝顺你。”
老头气急而笑,又连道三声好,忍住了才没有继续去敲她脑袋,只能兀自叹服,换个话头问道:“那你方才醒来时是什么表情?跟被狗追似的。”
慕昭然揉额头的动作一顿,垂下头盯着自己指尖,神情沉静下去。
她就是一下子被吓到了。
毕竟,他是游辜雪,在她心中冷漠非人的游辜雪,在金莲池相处之前,他们不过才见过几面,慕昭然都还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与自己不会有太多瓜葛的师兄而已,就和天道宫中许许多多的师兄是一样的。
只是他格外出众一些罢了。
除此之外,他还是前世导致阎罗毁容的仇家,是绝容不得恶存在的行天剑君。
偏偏这样一个人却对她怀有爱意,且这爱意还并不浅薄,因为她尝到了这道爱念底下,潜滋暗长的嫉妒,她太知道嫉妒的滋味了,所以一下便品尝出来,游辜雪在因为云霄飏而嫉妒。
她忽然心生出畏惧,好像再往前一步,就要跌入万丈深渊一般。
她无意接受游辜雪的爱意,也不想继续一步,陷入进去,是以选择了逃离。
慕昭然抬手抚在心口,还好,还好她心海里还有一只蝴蝶,没让她因这突如其来的爱意而昏了头。
老头见她沉默,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把手里的鱼竿重新甩出去,继续钓着鱼,问道:“你还继续钓吗?”
“不钓了。”慕昭然仰头倒下去,躺在船底,望着无象塔内不昏不暗亦不明不亮的天发呆。
游辜雪会喜欢她,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正如她先前所想的那样,现在的她还是南荣尊贵的公主,是圣殿未来的主人,他玉树临风,她又何尝不是月貌花容?
他是人人畏惧的行天剑,她在土系之上天赋惊人,如今又收复了石相,未来又何尝不是不可限量?
她现在依然风光着,亮丽着,是枝头上绽放得最鲜妍的花,还不是前世那个受众人唾骂,跌落泥潭,犹如过街老鼠的恶毒之徒。
有人会爱慕她,也不足为怪,即便这个人是游辜雪。
他们皆爱她光鲜美丽,只有阎罗会在她腐朽之后,还愿予她真心。
只是,她却选择了辜负这份真心。
慕昭然忽然侧过身蜷缩起身子,细细地发起抖,即便这个决定是她做的,她现在也不曾后悔,但回想之时,还是会觉得难过。
心海里的食爱蛊雀跃地振动起翅膀,舒展开口器,像是在享受一场饕餮盛宴。
她心中那些潮涌而生的难过很快被它抚平。
因为爱念被食,也就不会再为他而难过了。
慕昭然闭目内视着心海里振翅的蝶影,无法再当做懵懂无知——慕昭然,原来你会感觉难过,是因为你也为他动了心。
可这些爱念她也留不得。
她还做不到像老头说的那样,有情而不为情困,有欲而不为欲扰,她不仅做不到,她还特别容易因为感情而冲动坏事,只能依赖这种捷径来修身养心。
心海里的蝶影再一次振动起翅膀,吞噬着她心中爱念,也抚平着她内心刺痛。
慕昭然紧蹙着眉头,等心海里的蝶影平静,放空心神,不知不觉睡去。
等再醒来,老头还坐在船头钓着鱼,这么久过去,也没见一条鱼咬他的钩,他还是乐此不疲。
“你该出去了,否则,外面有人该等急了。”老头背对着她说道。
慕昭然坐起身来,揉揉干涩的眼角,“你呢?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老头道:“我这一缕残念附着在自己的法器上,等哪天塔要是倒了,我这缕残念自然也就不在了。”
慕昭然高兴道:“太好了,幸好这座塔看着还很坚固,再矗立个千年万年都没问题。”
老头扑哧笑一声,把她的话当成了年少无知的玩笑,说道:“哪有人能一直存在,这不成千年王八万年龟了么?”
慕昭然睁大眼睛,赶紧过去捂他的嘴,警觉地往左右看一眼,低声道:“嘘,你可不能这样骂法尊,当心被他听见,劈了你这座塔。”
老头捂着肚子笑起来,“好,老朽说错了,老朽悔过。”
慕昭然这才放开手,又可怜他怎么都钓不上鱼来,便转身坐到另一边的船头上,“我还有一事没做完,等做完了再出去。”
老头无所谓道:“随你。”
反正等急的人又不是他。
慕昭然闭上眼,想着身后的老头,凝聚起心念,从心头斩落下来,捧在手心里放入了水下,心念入水之后立即化作了一尾小鱼,鱼身有两色,一深一浅,一明一暗,竟然是一条阴阳鱼。
天杀的,她方才好像把前世的心念也凝聚进了其中!
慕昭然懊恼地拍一下额头,伸手又想将鱼捞回来,可那小鱼灵活得很,在水面拍出一朵小水花,呲溜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啊啊啊——”慕昭然以头抢地,简直想要晕过去。
身后传来询问,“你鬼叫什么?没事就赶紧出去,别在这里扰人清静,平白惊走了我的鱼。”
哪有鱼肯咬你的钩!
慕昭然翻个白眼,又一想到老头要是好不容易钓上鱼来,高高兴兴地去摸鱼,结果却看到她曾经一锄头敲死他的画面,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一缕残念也气得烟消云散了。
又一次弑师,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随即又想到,从地卷里出来时,他最后对她说的话。
他也许早就知道呢?
慕昭然纠结良久,试探性地说道:“我就是看你总是钓不上鱼来,又非要钓,所以放了一条鱼进去,这条鱼和你有关,说不定哪天你就能钓上它来……”
老头回过身来,两条苍老的眼缝蓦地睁大,诧异地看向她,片刻后,露出一个老怀甚慰的笑,叹道:“看来你还是有些孝心。”
慕昭然越发心虚,结结巴巴道:“就、就是,里面可能会有一些不好的画面,你要是看见了,千万、千万不要生气。”她竖起手指,郑重道,“但我发誓,我真的已经诚心悔改了。”
老头笑了笑,“知道了,老头子一把岁数,还不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他挥挥袖摆,“既然选好了自己的路,就大胆地往前走吧。”
慕昭然被一股大力承托着,从船上飞离,湖面生出大雾,将所有景象吞噬。
等她再站定时,已经出了无象塔。
铜铃叮咚晃动,塔上却没有了积雪簌簌落下,雪不知何时已经化尽,将黛瓦润得更加黝黑,有成股的雨水正顺着檐角沟壑往下淌。
慕昭然脸上淋落一点细雨,滋润眼睫,很快便有一把伞沿罩来头顶,遮住了连绵春雨。
伞面上翠绿的青竹纹映入眼中,慕昭然回头,看见了竹影下一张清冷俊逸的面容。
游辜雪低下头来,垂眸看向她,神清骨冷,透着春雨潮气,漫不经心道:“师妹,真巧。”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伞面,濛濛烟雨笼出伞面下这一处狭小空间,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得彼此呼吸可闻。
慕昭然看到他,瞧见他的视线往自己唇上落来,下意识想到在金莲池中听见的心声,立即抬手捂住双唇。
谁知道他现在顶着这张冷若冰霜的脸,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游辜雪因她突兀的举动而愣了一下,眉梢微挑,眸中露出一丝疑惑。
第65章
慕昭然也很快发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了, 她又欲盖弥彰地放下手,往后退了半步,眼神微微闪烁, 逃避着他的视线,心不在焉道:“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游辜雪长眸微眯, 细细审视着她的反应,在她往后退时, 没有再逼上前,只是自然而然地将伞面往她倾斜过去,遮挡住飘落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