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入程家老宅,老爷子果真跟没事人似的,佯装咳嗽了几声,见了他嘴上骂了几句“不着家”,便让他去茶室陪姑姑喝茶,转头继续在前厅逗鸟。
程以菱正在窗边摆放茶具,将第一道茶斟好。
他唤了声姑姑,随手将外套搭在一旁,落座。
“今天中城那边可热闹了,你来的时候看见了吗?”
程以菱将热茶递过来,没那么多客套,两人压根不像几年不见的的家人,无半点生疏。
“中城有点堵,我从新街绕过来的。”程明笃将茶杯的位置挪正,一定要汉字正朝自己。
“那是因为你母校——蓉城一高开校运会了。”程以菱轻轻一笑,“年年都办得隆重,听说这次连市台都去了。”
程明笃没说话,只低头看了眼杯中浮动的茶叶,袅袅热气氤氲着,让他眼前一瞬模糊。
程以菱笑了笑,“一到校运会我就想起那丫头,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体育特长生,分数勉勉强强够上一高,以后大概会考个体校,当个赛事经理什么的也合适。谁知道她高考成绩那么惊人……”
“全校第八。”程明笃不疾不徐地接道,却压不住其中的自豪与心疼。
她经历了剥皮抽骨般的努力,他知道。
“可不嘛。”程以菱点头,“在蓉城一高排第八,基本也就是省排差不多的水准,全国哪所名校挑不走?结果她偏偏不声不响地跑去欧洲,还真在那边扎下了根。”
“也许,那里对她发展更好。”他气息微沉,带着几分由衷。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低了些:“孩子也可怜,摊上那么个爹,妈也嫌她碍事,唯二疼她的外婆和姑姑也相继离世……她是真的没有一丁点留恋这片土地的理由。”
对于当年的事,程以菱算是家中唯一了解些内情的。
“明笃啊,”程以菱忽然缓缓开口,“她回来没回来,是
她的选择。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年少都太倔。人往前看,你看我——年轻时候也真心痴狂过,但现在,一个人喝茶、看戏、养花,也不赖。”
“……她回来了。”
程明笃蓦地抬起头,看向程以菱,目光定定、风雨交加。
茶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窗外风声渐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一如那个盛夏高考之后,漫天如雪片般的书页,终是落得一地记忆泛黄。
“只是……身边好像有人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如同石子坠入湖心,泛起心底层层不息的涟漪。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那片熟悉的院落,喉结微动,声音像割开胸腔后释放的心音:
“但我,不在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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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午后,程以菱约了多年老友,在青砚河边上喝茶打牌。
程明笃起身拿起车钥匙,“我开车送你。”
“行。”
车子缓缓驶出老宅,穿过蓉城旧巷的斑驳光影,沿着蜿蜒的青砚河边前行。
窗外是熟悉的江南水色,白墙黛瓦的老房子倒映在水中,几艘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青砚河两岸新旧交织,一边是百年老茶馆,一边是翻新的文创街区,人声鼎沸,却不喧嚣。
“明笃,下午有事的话你先去忙吧,我让司机过来接就好。”
程以菱从副驾上下车,穿着一身定制旗袍,外面加了件御寒的皮袄,走在这样的场景中,很有古韵。
程明笃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随意搭着,“如果明早有会的话,应该过会儿就回江城了。”
程以菱笑了,轻轻关上车门:“也行。”
程明笃没有立即回老宅。
他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中城,蓉城一高的学生们已经陆续入校,校门关闭,交通缓解了很多。
原本打算在附近转一圈正好回去,等红绿灯的时候,便看见一个灰发老者,正在路边锁自行车。
程明笃打开车窗,外界的人声混杂着风声灌入车内。
他听得不真切,但是这是远处蓉城一高校运会的声音。
把车靠边停好,他走了下来。
“邹老师。”
老人正费劲地锁着老式折叠自行车,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愣了两秒,辨认了一阵,随即笑出了声:“这不是明笃?你怎么有空回来?”
“来看家里老人,刚好路过。”程明笃接过他手里的车锁,顺手锁好。
邹老师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叹道:“当年本以为你会去清华学物理来着,谁知直接去美国学计算机……”
邹老师笑着摇头,语气里不乏欣慰,也有点藏不住的感慨,“不过也是很好的道路,现在听说在江城的投资圈也混得风生水起。”
程明笃笑了笑,淡淡摇头。
霎时,他觉得这句话和程以菱描述叶语莺的句式很像。
本以为她/他会去XX大学读XX学科,谁知一声不响出了国……
想到这里,他心里反而多了一些释然,他们何尝不是相似的道路,只不过在年龄差面前,反而显得她的离开更加决绝些。
本质终究是为了探索自己的道路。
“来吧。”邹老师拍拍他肩膀,“正好我被邀请去运动会讲话,带你进去看看,老校区有没有变样。”
两人并肩走进校园,门岗处的年轻保安见状,略显疑惑:“邹老师,这位是新来的老师?”
邹老师笑着摆手:“新老师?你们荣誉榜最上头那个名字,见过没?就是他。”
保安愣了愣,眼睛睁大:“您是——程明笃?”
想到那已经被风雨侵蚀的榜单,竟让人条件反射觉得榜上之人已步入中年。
“原来……您这么年轻啊!”年轻保安感慨道。
程明笃无奈,似乎觉得这形容有些啼笑皆非。
三十多……比起高中生,那绝对是不年轻的。
校内热闹非凡,喧闹声在空气里炸开,口号声、哨声、笑声此起彼伏,熟悉的操场仍在,只是跑道重新铺了,老教学楼外墙换了颜色。
那棵大榕树还在,依旧巨大得遮天蔽日,似乎没见继续长大,但是晚自习下课的时分,能给少年的心思一寸可以喘息的净土。
“教学楼没变太多,你们高三的教室现在是数竞班。”邹老师边走边介绍,“操场翻新了两次,之前那棵你们老围着跑圈的槐树,去年被雷劈了一半,砍了,学生还搞了个纪念碑。”
邹明介绍到一半,立马整理了下领带,“快到我讲话了。”
“您先忙,我随便转转。”程明笃颔首。
他的眼神没有在教学楼停留过半分,反而掠过人群去瞧那已经翻新的跑道,新鲜的色彩让他几乎已经快要记不起它十年前的模样了。
叶语莺上初中的时候,他在美国留学,只有假期会回国,她上高中的时候,他正在忙毕业设计和创业项目,回国的时间更少。
她很少给自己发消息,有几条是关于秋天的:【哥哥,你秋天会回来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秋天这个季节对她如此特别。
她至今没有说出口——因为每个秋天,她都会去参加运动会,将包揽自己所在组的全部第一。
她比同龄人总看着淡漠冷静一些,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平时她就是一座沉睡的火山,但是只要激发她,哪怕只是小小的激发……她能将整片天地都染上自己的颜色。
往后很多年,程明笃都一度感到遗憾,他知道叶语莺想让自己看到什么,只是……
当他近乎一帧一帧去看当年她比赛的录像带的时候……
夜莺她已经……飞走了。
目光投向远处跑道的尽头,他看见这些与她当年年级相仿的孩子们,却仿佛在这画面里无一人有她的鲜活。
她会将头发扎在脑后,用同色发圈稳稳固定,一天下来,额角总会垂下几缕,与她纤长的睫毛争夺眼眶附近的地盘。
她喜爱深色服饰,尤其是秋冬,黑色的开叉裙摆总包裹着纤细的双腿,一直延伸到膝下。
人群外,像是回忆显化了一样。
他仿佛真的看见身穿黑色大衣的叶语莺了……
她似乎也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缓缓回头。
隔着人海,她瞧见了他,眼中惊讶更盛。
下一秒,随着裁判一声哨响,众人起身为运动员加油助威,人群淹没了她。
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些吃力,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河里泅水。
但是她性子里的冷淡能让她在这种场景下选择不挣扎,在混乱中独自站定,只等那喧嚣过去。
一场短跑也数分钟的欢腾,她站在原地等人群再次沉寂便好。
可就在她打算站着不动时,一只手从人群中穿过,隔着她厚重的大衣,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