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压着一片沉甸甸的铅灰色,落下的雪大如鹅毛,扑在人的脸上和眼睫上,视野一片模糊。然而一骑红裳如烈焰般冲破风雪。
卷发女子手中长弓书连珠齐发,步步逼退阿尔纳部骑兵。身后数骑紧随,皆身着异族铠甲,护着她迎向阿尔纳部,阻住他们进宫的步伐。
彭村长记起了她,是苍狼部的圣女。她不是北夷人吗?
胳膊上一重,落在最后的一人费力地将他和狗娃从雪地里拎起来。
“村长你发什么愣呢?”褚景淇抓着一老一小的胳膊把两人往村里拽,“快快,先躲起来,别打扰他们打架!”
“小、小侯爷?”彭村长努力眨了眨昏花的老眼,仍是不敢置信地回头往战局里瞧,惊疑不定,“怎么回事啊?北夷的人怎么自己打起来了??我老眼昏花了??”
“北夷有足足三十六部,又不是人人都跟着阿尔纳部跑的!”褚景淇带着两人躲到土墙后头,很是细心地帮狗娃拍掉衣裳上的学渣,又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裹在小孩身上,“弥荼和苍狼部是来救咱们的,让乡亲们都别怕,别怕啊!”
血珠飞溅在漫天雪中,如散落的红梅。
弯刀挡住了长鞭,脸上横贯一道疤痕的阿尔纳部大将恶声恶气地质问弥荼:“你们要背叛北夷,投靠大雍吗?!”
弥荼明艳的眉眼冷凝,“我们只想过和平的日子。滚回去!”
长鞭用力抽卷,硬生生将弯刀绞飞,如游蛇一般缠向大将的脖颈。
失了武器的大将惊得跌下马去,“快,快撤退!”
残兵败将转瞬化为烟尘消失在原处。弥荼拦下欲追的赫尔林,“回去布防。”
一行人围着村落,开始削木桩做拒马。
褚景淇:“村长,村中还有多少木头,都拿出来,咱们得在村子里……”
“不能留他们在这儿!若是他们假意混进来,要将咱们都杀了,不是引狼入室吗!”
有人不满道,十分仇视北夷。一些人跟着附和点头。
褚景淇赶紧望了一眼弥荼的方向,见他们没什么反应,忙安抚道:“方才可是苍狼部的骑兵救下了我们,大家……”
“谁知道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褚景淇急得挠头,“你们信不过我和圣女,还信不过清平郡主吗?清平郡主可是主动与他们做互市交易的,若他们当真是与阿尔纳部为伍的恶人,郡主会愿意与他们交易吗?”
众人犹疑对望,少年阿央站出来:“我信!我去搬木头!”
几名少年越众而出,跟着他一块跑回村子里。其余人踌躇片刻,终究是没有再出言,惶惶散去。
“看来你的名号,还是不如清平郡主的好用。”弥荼慢吞吞地晃过来。
褚景淇吓了一跳:“你方才都听见了?”
“我们又不是聋子……”弥荼望望村民们散去的身影,“能理解,当初郡主派人去传个信,差点将我们部的孩子吓得尿裤子。他们愿意说,就说去吧。”
褚景淇吭哧两声,追上弥荼给她递工具,嘀咕着:“他们会明白的,北夷不全是坏人!”
片刻后,彭村长和他家里人小心翼翼捧着几个陶盆回来,“圣女,各位、各位大人,歇一歇,吃些东西吧。”
盖在陶盆上的布掀开,热气弥漫。
“这是新收的红薯,烤制后十分香甜,你们慢慢吃。”
弥荼尝了一口,眼睛微微一亮,看向身侧的褚景淇,“这些能放入互市交易的范围里吗?”
“我听说今年种得不多,收得少,怕是不行。”褚景淇先是为难了一会儿,接着又兴冲冲脱口而出:“不过你若是喜欢,我去说服小表妹,卖些给我做嫁妆!”
“……”弥荼挑眉,斜乜他一眼,“……给你做嫁妆?”
褚景淇脸上一热,在寒风中并不显眼,“你若不愿意,那也行……再过一年,种得多了,肯定能进互市的。”
弥荼没说话,吃完一颗烤红薯,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缓缓起身,看一眼褚景淇丧气垂首的模样,抬步的同时丢下一句:“我何时说不愿意了?”
褚景淇被这句砸懵了,好半晌才跳起来追出去,“什么意思?你同意啦?弥荼弥荼弥荼……”
聒噪的声音被风雪吹散。
拥雪关内,阿尔纳部的军帐中,大将拖着残部折返。
大王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转而去问斥候:“百里浔舟现在何处?”
“还被牵制在落鹰岭!大王放心,定不会让他脱困!”
大王眸色深沉:“好,只要把他们父子俩和定北军拖死在北疆,待新帝登基,一切就都还是我们的!”
营帐角落里,一名身着重甲的侍卫沉默地端起熄灭的炭盆退出营帐。
狂风卷过战盔,侍卫微微抬起头,露出封辞偃冷峻的眉眼。
第114章
承平十六年的最后一夜,宫门前的御街两侧灯楼幢幢,人头攒动,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交织成雾。一张张翘首企盼的面庞皆目光灼灼地盯向宫门方向。
“咚、咚!”
伴着一道沉闷厚重的鼓点声,朱漆金钉的宫门缓缓开启,火光泼洒而出。张扬五爪的十二神兽簇拥着为首的方相氏欢舞而出。应和着浑厚的鼓乐声,赤帻青衣的侲子们跳起大开大合的傩舞,腾跃、旋转,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划出炽烈的光弧。
方相氏戴着威严的黄金面具,四目在夜色中灼灼如星火。他一身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舞姿雄浑刚劲,在火光的映照下又带着诡艳的美感,勾魂摄魄。
他柔韧的腰身翻转着,长靴踩着鼓点重重踏地,在流曳的火的中间穿梭腾挪,优美有力的身姿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忽然十二神兽和侲子倏然合拢,又骤然散开。人群发出低呼,方相氏已沿着来时的方向,狂舞着,一路行至了城楼之上。
巨大的月亮高悬于他身后的夜幕之中,他的身影嵌在月影之上,浮光流曳,如魅如神。
他立于天地之间,挥戈扬盾,清越的祝祷声被夜色托着,送入城楼下每一位百姓的耳中。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听吾祈愿,禳灾纳吉!”
“一愿我朝,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二愿天下,旧岁晦除,新元肇启!”
“三愿父皇,圣体安康,福寿永固,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在百姓们的惊呼声中,他仰首掀开方相氏的面具,露出用朱砂画着诡艳妆容的脸,如金玉般惑人。
他单膝而跪,仰首望天,声如玉磬:“儿臣愿以己身,为父皇求寿!”
鼓声激越,百姓们遥遥望着城墙上玉立的身影,心神激荡。
两侧走上来数名内侍,手托金盘,运足了气,朗声向下宣告:“太子殿下代陛下赐福,与民同安——”
话音甫落,两侧的内侍们纷纷抓起一把把金制通宝,奋力向城楼下撒去。
无数耀眼的流光叮叮当当如骤雨洒落。
百姓们顿时沸腾了,欢呼着去承接这份“天恩”。
禁卫们分列隔开拥挤的人群,维持秩序,以免造成挤压。
与此同时,两边侧门同时打开,更多的宫人抬上一瓮瓮美酒、一盒盒精巧的糕点。
百姓们又欢涌而去,自发地排成长队,将自带的碗盏取出,小心翼翼捧出,看着醇香的美酒自长柄木勺中滑入碗盏,再接过精巧包装的糕点,心满意足地带着酒食离去。
赏傩舞,撒金钱,赐酒食,是每一年末尾都要行的盛典,是陛下与百姓同乐同庆的日子,祈福禳灾,消难纳吉。
如今陛下卧病在床,由太子监国理事,百姓们本还有些担忧今夜的盛典是否能够顺利,如
今见了太子殿下亲自献舞,都颇为动容。
“太子殿下当真是孝顺温厚,若他改日登基,定是个仁爱的君主!”
“是啊是啊!”
喧嚣中,人群中忽然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宫门正中扑通跪地,他穿着破旧的儒衫,看起来像是位老秀才,“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沉疴难起,草民斗胆,叩请太子殿下早登大宝,以安天下!”
有内侍上前呵斥:“大胆!竟敢行此悖逆之言!”
老秀才眼含热泪,据理力争,“便是殿下要治草民死罪,草民也要说!听闻陛下病因难断,不知何日才能苏醒!太子殿下勤政爱民,又是陛下亲立,为何不能早日登基?!”
又一名中年儒生挤出人群,跪倒在地,慷慨激昂地发言,“是啊,如今北疆再生乱象,烽烟再起,江山需有明主坐镇,方才能安民心!还请太子殿下即位!”
周遭蓦地又呼啦啦跪了一小片,呼声如浪,卷过人群。
围拢的百信们瞧着,觉着也是这么个道理,念着太子方才为民求安为父祈寿的真心,想着他监国以来平安和乐的都城,不觉相继俯身。
宫门外转瞬便跪倒了一片。
城楼之上,褚景泽望着下方黑压压一片的身影,起身作揖:“孤蒙父皇信重,监国理政。天子在位而储君易鼎,非是忠孝,实乱国本。孤身为人子,此刻只愿侍奉汤药,为父皇祈福延寿。此事,休要再提。”